醉云軒的爛攤子自然有姍姍來遲的巡城司衙役去收拾。
林小滿、劉季明、龍宮白雪三人,則帶著那具被林小滿開了瓢、又被龍宮白雪凍得梆硬的食心妖尸體,以及林小滿胸口幾道滲血的抓痕,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里,踏進了鎮(zhèn)異司那扇沉重、肅殺、仿佛能隔絕人間煙火氣的巨大黑鐵門。
門內(nèi),是另一番天地。高聳的鎮(zhèn)妖塔如同沉默的巨人,投下巨大的陰影。青石板鋪就的廣場上,只有幾盞懸浮的符燈散發(fā)著清冷的光暈,映照著三殿飛檐斗拱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香火、墨香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了靈符朱砂與無形威壓的氣息。值夜的低階弟子步履匆匆,神色肅然,看到他們?nèi)送现M來,也只是微微側(cè)目行禮,便繼續(xù)自己的職責(zé)。
肅穆,壓抑,與醉云軒的暖香鬢影恍如兩個世界。
“嘖,每次回來都感覺像進了棺材鋪。”林小滿扯了扯胸前破爛的衣襟,傷口被冷風(fēng)一激,疼得他齜牙咧嘴。
劉季明立刻挺直了腰板,拂了拂他那身月白儒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下巴微抬:“小滿師弟此言差矣。此乃滌蕩乾坤、護佑黎民之圣地,當心存敬畏。浩然正氣長存,何來陰森之感?”他目光掃過林小滿胸前的狼狽,又掠過龍宮白雪清冷的側(cè)臉,似乎想從對方眼中找到一絲對自己這番高論的認同。
龍宮白雪目不斜視,只淡淡飄來一句:“劉巡查,你浩然正氣再足,也擋不住那妖物掏心,若非某人腰子夠硬,你今早只能來收尸,順便對著尸體吟詩了。”
“噗!”林小滿沒忍住笑出聲,牽動傷口又是一陣抽氣,但心里莫名舒坦。
劉季明俊臉一僵,剛想反駁,龍宮白雪已經(jīng)加快腳步,走向廣場東側(cè)那座燈火通明、門楣上掛著“錄功司”巨大牌匾的殿堂:“廢話少說,交差。”
錄功司的大堂燈火通明,卻依舊帶著鎮(zhèn)異司特有的冰冷感。巨大的青玉案幾后,坐著一位頭發(fā)花白、戴著玳瑁眼鏡的老者,正慢條斯理地翻看著厚厚的卷宗。他是錄功司主事,姓張,人稱“鐵算盤”,據(jù)說年輕時也是位狠角色,如今專司記錄功過、發(fā)放俸祿和資源,為人刻板,一絲不茍,尤其厭惡嬉皮笑臉和浮夸。
三人剛把食心妖那冰坨子似的尸體“哐當”一聲卸在地上,張主事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就從玳瑁眼鏡上方射了過來,先在妖尸爆裂的腦袋和冰封的爪子上停留一瞬,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在嫌棄這死相和保存方式都太不體面。接著,目光掃過林小滿破破爛爛、血跡斑斑的前襟,最后落在劉季明那身一塵不染、仿佛剛從詩會回來的月白儒衫上。
“云京西城,醉云軒后廚,食心妖一只。”龍宮白雪言簡意賅,聲音清冷,“已誅殺。林小滿正面接敵,重傷妖物;劉季明提供部分正氣歌支援;我完成最終凍結(jié)收尾。”她刻意略過了林小滿臨陣突破的關(guān)鍵細節(jié)和劉季明那聲“冰霜美男”的詠嘆調(diào)。
張主事推了推眼鏡,拿起毛筆,慢悠悠蘸墨:“嗯。食心妖…黃瞳豎目,裂口至耳,善掏心,喜食精血,屬‘穢’級下位妖物。按例,誅殺一只,基礎(chǔ)功勛三百點。”
林小滿一聽“三百點”,眼睛頓時亮了亮,這夠換好幾瓶上好的金瘡藥外加一身新制服了!
“但是,”張主事筆鋒一頓,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審視,“此妖行蹤詭秘,連害兩命,司內(nèi)卷宗標注其疑似有‘隱匿’或‘短距遁行’之能,危險性評估應(yīng)上調(diào)半級。然爾等三人合力,耗時…嗯?”他目光瞥向旁邊一個沙漏,“不足一刻便將其誅殺,且現(xiàn)場雖有狼藉,但波及范圍僅限廚房,未造成大規(guī)模平民傷亡及恐慌…”
他頓了頓,似乎在權(quán)衡。林小滿的心提了起來,劉季明也下意識地理了理衣襟,準備接受嘉獎。
“綜合評定,”張主事終于落筆,“功勛額外追加一百點。總計四百點。按出力分配…”他看向三人,“林小滿正面搏殺,負傷,記首功,二百二十點;龍宮白雪控場收尾,一百三十點;劉季明…”他看了一眼劉季明依舊光鮮的衣衫,語氣平淡,“輔助之功,五十點。”
“什么?!”劉季明臉上的矜持瞬間裂開一道縫,“張主事!我雖未近身搏殺,然正氣歌滌蕩妖氛,振奮心神,功不可沒!若非我及時趕到,林小滿焉能…”
“劉巡查,”張主事頭也不抬,慢條斯理地打斷,“錄功司,只看結(jié)果,看證據(jù),看實際損耗。你的浩然正氣,未能阻止林小滿受傷,也未能減少現(xiàn)場破壞。五十點,已是看在‘正氣歌’確有實效的份上。若不服,可去明理殿申述。”
劉季明俊臉一陣青一陣白,指著林小滿破爛的胸口:“他…他那也叫傷?區(qū)區(qū)皮肉傷!我看他腰子硬得很!說不定還因禍得福…”
“劉季明!”
林小滿不干了,捂著胸口夸張地倒吸涼氣,“腰子硬那是本事!有本事你也讓那妖怪掏一下試試?看看你那身細皮嫩肉經(jīng)不經(jīng)得住!五十點不少了,夠買幾首酸詩本子了吧?”
“你!”劉季明氣得手指發(fā)抖。
“好了。”龍宮白雪冷冷出聲,冰晶般的眸子掃過兩人,“功勛已定,無需爭執(zhí)。張主事,此妖爪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她手腕一翻,掌心托著那枚被冰封、又被她小心處理過的暗黃色符咒。符紙邊緣被妖血浸染發(fā)黑,但中央那用上好朱砂繪制的、繁復(fù)玄奧的鎮(zhèn)異司獨有符文,在燈光下清晰可見!
張主事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落在符咒上,驟然一凝!
他猛地放下毛筆,一把抓過玳瑁眼鏡,幾乎是湊到眼前仔細辨認那符咒的紋路。刻板的面容瞬間變得無比嚴肅,甚至透著一絲震驚。大堂里原本就安靜的氣氛,此刻更是落針可聞。
“這…這是‘諦聽符’!”張主事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難以置信的凝重,“司內(nèi)玄機殿特制,用于標記追蹤特定目標,或在特定區(qū)域布下無形警戒網(wǎng)…非外勤核心人員,絕無可能接觸!”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在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這東西,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一只食心妖的爪子里?!”
林小滿心中那根冰冷的弦瞬間繃緊!果然!他強壓著翻騰的思緒,臉上適時地露出恰到好處的驚愕和困惑:“張主事,我們也不知道啊!宰了那東西才發(fā)現(xiàn)它死死攥著這玩意兒…難道這妖物成精了,還會偷我們鎮(zhèn)異司的符?”
龍宮白雪秀眉微蹙,清冷的聲音帶著思索:“食心妖靈智低下,絕無可能主動獲取并使用此符。此符出現(xiàn)在它身上,只有兩種可能:其一,它無意間闖入或接觸了某個被標記的地點或物品;其二…”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冰冷的眼神已說明一切。
有人故意放在它身上,或者,它本就是被這符“引導(dǎo)”或“標記”的目標!
張主事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枚染血的諦聽符用一張?zhí)刂频目瞻追埌茫瑒幼髂氐萌缤踔Ы锞奘!按耸路峭】桑∩婕八緝?nèi)機密符箓外泄…或濫用!”他目光掃過三人,“今日之事,所見所聞,尤其此符,絕不可對外泄露半字!我會即刻稟報司主與三殿殿主!”
一股無形的沉重壓力籠罩下來。劉季明也收起了那點忿忿不平,臉色變得凝重。
林小滿則捂著胸口,心里卻翻江倒海:符咒是真的,內(nèi)鬼的陰影,已經(jīng)如此明目張膽地伸到了最底層妖物的身上?十萬撼山兵…那沉睡在塔底的龐大力量,是否也已被某些不懷好意的目光盯上?
“張主事!”
一個急切的聲音打破了壓抑。一名身穿錄功司低級弟子服飾的少年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手里捧著一個蓋著朱紅火漆封印的玉盒,“剛…剛從搖光殿加急送來的!說是搖光殿主親自交代,務(wù)必立刻呈送錄功司歸檔!”
“搖光殿?”張主事一愣,眉頭皺得更深。搖光殿在鎮(zhèn)異司內(nèi)地位超然又神秘,主司星象推演、占卜吉兇以及…對某些禁忌古物的研究與封印,很少直接與外勤事務(wù)產(chǎn)生交集。
他接過玉盒,揮手讓弟子退下。指尖凝聚一點微光,謹慎地劃開火漆封印,打開盒蓋。
盒內(nèi)沒有預(yù)想中的古物或卷宗,只有一張薄薄的金色符紙。符紙上沒有復(fù)雜的紋路,只有三個用暗紅色朱砂書寫的、龍飛鳳舞的大字,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蒼茫與警示意味:
**“熒惑亂,塔基動。”**
熒惑亂?塔基動?!
張主事捏著符紙的手猛地一抖,玳瑁眼鏡差點滑落鼻梁!他那張刻板的老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駭然的神色!
林小滿、劉季明、龍宮白雪三人也清晰地看到了那六個字。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比龍宮白雪的冰錐更甚,瞬間攫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臟!
熒惑,古星之名,主災(zāi)禍兵燹。
塔基…鎮(zhèn)異司之塔基,唯有那座鎮(zhèn)壓十萬撼山兵、維系無數(shù)封印的鎮(zhèn)妖塔!
熒惑星象異動,竟與鎮(zhèn)妖塔基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