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數株花樹在夕陽的余暉中燃燒著生命,火紅如烈焰,燦爛如丹霞。
它們的花枝斜逸而出,在微風的吹拂下輕盈搖曳,那婀娜多姿的身影映照在華美的窗紗上,仿佛穿越時空,令人忘卻今夕是何年。
沈眉莊被禁足后,行宮安靜了幾日,又傳出溫宜帝姬吐奶不止的消息。
“吐奶是嬰兒常有之事,為何溫宜帝姬這樣反復。若是說溽熱,溫宜帝姬和曹婕妤居住的煙爽齋是近水之處啊。
溫宜帝姬已滿周歲,似乎從前并未聽說過有吐奶的癥狀,的確來勢突然。
“不過”,
安陵容微微一笑,又道,
“或許只是嬰兒常見癥狀,好好照顧便會好轉吧”。
甄嬛淡淡道,
“但愿曹婕妤與華妃能好好照顧帝姬”。
安陵容垂目,面有戚戚之色,
“為一己榮寵,身為母妃這樣也未免太狠心”。
甄嬛心底不免憐惜小小粉團樣可愛的溫宜,不知此時正在身受如何苦楚。
“聽宮中老宮人說,先朝懷煬帝的景妃為爭寵常暗中掐襁褓幼子身體,使其哭鬧引起皇帝注意,后來事發終被貶入冷宮囚禁。
母親原本是世間最溫柔慈祥的女人,卻成為了榮寵不惜視兒女為利器的蛇蝎”。
甄嬛聽了不免嘆自己的兒女尚且如此,難怪歷代為爭儲位而視他人之子如仇讎的比比皆是,血腥殺戮中通往帝王寶座的路途何其可怖。
下意識地撫摸平坦的小腹,漸漸后悔當時不該為了避寵而服食陰寒藥物,如今依舊無懷孕征兆,恐怕要生育也是極困難的事了。
然而若要生子,難免又要與人一番惡斗糾纏。慮及心中所想,勉強轉了話題對安陵容道,
“只怕今晚有許多人難以入眠了”。
安陵容甜笑依舊,
“難說,怕不只是今晚而已”。
盧無風在曹婕妤處宿了一晚之后,便接連兩日宿在華妃處,連溫宜帝姬也被抱在華妃宮中照料。宮中人皆贊華妃開始變得賢德。
第二日,安陵容與甄嬛一同去探望溫宜帝姬。平日富麗堂皇的慎德堂似乎被愁云籠罩,曹琴默雙目紅腫,慕容世蘭愁眉不展,太醫畏畏縮縮站立一旁。
溫宜似乎剛睡醒,雙眼還睜不開,精神似乎委頓。保姆抱著輕輕哄了一陣,曹琴默又拿了花鼓逗她玩。
慕容世蘭在一旁殷勤道,
“前幾天進的馬蹄羹,本宮瞧帝姬吃著還香,不如再去做些來吃,大家也好一起嘗一嘗”。
不過一會兒,馬蹄羹就端了上來。其實就是很簡單的一道甜點,用馬蹄粉加綿糖和滾水煮至雪白半透明狀,再加些蜜瓜、桃子和西瓜的果肉進去,很是開胃。
溫宜尚且年幼,她那碗中就沒放瓜果,曹琴默一勺一勺小心地喂到保姆懷中的溫宜的口中,不時拿絹子擦拭她口角流下的涎水。
見到帝姬吃得香甜,曹琴默疲倦面容上露出溫柔笑顏。
甄嬛與陵容對視一眼,暗道如此溫柔細心的母親,應該不會為爭寵而對親生孩子下手,未免是彼此多心了。
慕容世蘭微笑道,
“本宮瞧帝姬吃著香甜,看來很快就會好了”。
曹琴默聞言顯出感激的神色,道,
“多謝娘娘”。
才喂了幾口,乳母上道,
“小主,到給帝姬喂奶的時候了”。
說著抱過溫宜側身給她喂奶。
小小一個孩子,乳母才喂完奶汁,不過片刻就見乳白奶汁從口中吐出,很快鼻中也如泉涌般噴瀉而出,似一道小小的白虹,連適才吃下的馬蹄羹也一同吐了出來。
溫宜小而軟的身子承受不住,幾乎要窒息一般戰栗,嗆得啼哭不止,一張小臉憋得青紫。
曹琴默再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從乳母手中搶過孩子,豎抱起來將臉頰貼在溫宜的小臉上,手勢溫柔輕拍她的后背。
慕容世蘭亦流淚,伸手要去抱溫宜。曹琴默略略一愣,并沒有立即放手,大有不舍之意。
華妃這才悻悻放手。一時間人仰馬翻。
“廢物”。
盧無風罵道,卻不知道在罵誰。
太醫見龍顏震怒,嚇得慌忙跪在地上砰砰叩首道,
“微臣……微臣也實在是不知。照理來說,嬰兒吐奶大多發生在出生一兩月間,因幽門細窄所致。如今帝姬已滿周歲……”。
他使勁拿袖子擦拭額上汗水。
慕容世蘭勸慰道,
“皇上勿要生氣,以免氣傷身子反而不好。讓太醫細細察看才是”。
太醫連連磕頭稱是,想了片刻道,
“微臣反復思量,恐是帝姬腸胃不好所致,想是服食了傷胃的東西。
微臣想檢看一下從帝姬吐奶嚴重之日起至今吃過的東西”。
盧無風不假思索道,
“好”。
紫檀木長桌上一一羅列開嬰兒的食物,太醫一道道檢查過去并無異樣,臉色越來越灰暗,如果食物也沒有問題的話,就只能說明他這個太醫醫術不精,恐怕不只是從太醫院離職那么簡單了。
眾人站在身后,一時間難免竊竊私語。
直至太醫端起剛才溫宜吃了一半的馬蹄羹仔細看了半晌,忽然焦黃面上綻露一絲歡喜神色,瞬間凝重臉色立即跪下道,
“微臣覺得這羹有些毛病,為求慎重,請皇上傳御膳房嘗膳的公公來一同分辨”。
聞得此話,盧無風點頭道,
“去傳御膳房的張有祿來”。
不過片刻張有祿就到了,用清水漱了口,先用銀針試了無毒,才用勺子舀一口慢慢品過。只見他眉頭微蹙,又舀了一勺嘗過,回稟道,
“此馬蹄羹無毒,只是并非只用馬蹄粉做成,里面摻了木薯粉”。
盧無風一皺眉,太醫在一旁答道,
“木薯又稱樹薯、樹番薯、木番薯,屬大戟科,木薯為學名,是南洋進貢的特產,我朝并無出產。木薯磨粉可做點心,只是根葉有毒,須小心處理”。
慕容世蘭驚愕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
太醫搖頭道,
“木薯粉一般無毒,只是嬰兒腸胃嬌嫩,木薯粉吃下會刺激腸胃導致嘔吐或吐奶,長久以往會虛弱而亡”。
又補充道,
“木薯粉與馬蹄粉顏色形狀皆相似,混在一起也不易發覺”。
剛吃過馬蹄羹的妃嬪登時驚惶失措,作勢欲嘔,幾個沉不住氣的嗚嗚咽咽地就哭出來了。
太醫忙道,
“各位娘娘、小主請先勿驚慌。微臣敢斷定這木薯粉無毒,用量也只會刺激嬰兒腸胃,對成人是起不了作用的”。
眾人這才放心。
盧無風臉色鐵青,
“御膳房是怎么做事的,連這個也會弄錯”?
張有祿磕頭不敢言語,慕容世蘭道,
“御膳房精于此道,決計不會弄錯,看來是有人故意為之”。
隨后罵道,
“好陰毒的手段”。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間誰也不敢多言。
曹琴默悲不自禁,垂淚委屈道,
“臣妾無德,若有失德之處,還請上天垂憐放過溫宜,臣妾身為其母愿接受任何天譴”。
慕容世蘭冷笑一聲,拉起她道,
“求上天又有何用,只怕是有人搗鬼,存心與你母女過不去”!
說罷屈膝向玄凌道,
“請皇上垂憐曹婕妤母女,徹查此事,也好肅清宮闈”。
“查!立即徹查”!
此語一出,還有誰敢不利索辦事。很快查出馬蹄羹的服用始于溫宜嚴重吐奶那晚,也就是夜宴當日。
而溫宜這幾日都服用此羹,可見問題的確是出于混在羹中的木薯粉上。
當御膳房總管內監查閱完領用木薯粉的妃嬪宮院后,面色變得蒼白為難,說話也吞吞吐吐,終于道,
“只有甄婕妤的月影館曾經派人在四日前來領過木薯粉,說要做珍珠圓子,此外再無旁人”。
眾人的目光霎時落在甄嬛身上,周圍鴉雀無聲。
甄嬛忽覺耳邊轟然一響,愕然抬頭,知道不好,只是問心無愧,也不去理會別人,只依禮站著,道,
“四日前,臣妾因想吃馬蹄糕就讓侍女浣碧去領取,她回來時也的確帶了木薯粉要為臣妾制珍珠圓子”。
“那么敢問婕妤,木薯粉還在么?“
甄嬛略一遲疑,心想隱瞞終究是不好,遂坦然道,
“想必還沒有用完”。
“只有甄婕妤宮里有人領過,再無旁人么”?
內監不敢遲疑,道,
“是”。
盧無風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甄嬛的臉龐,淡淡道,
“這也不能證明是甄婕妤做的”。
忽然宮女中有一人跪下道,
“那日夜宴,甄婕妤曾獨自外出,奴婢見小主似乎往煙爽齋方向去了”。
曹琴默驟然舉眸,對那宮女道,
“你是親眼所見么”?
那宮女恭謹道,
“是,奴婢親眼所見,千真萬確”。
又一宮女下跪道,
“小主獨自一人,并未帶任何人”。
矛頭直逼向,言之鑿鑿,似乎的確是甄嬛在馬蹄粉中投下了木薯粉加害溫宜。
馮淑儀驚疑道,
“若此羹中真混有木薯粉,剛才甄婕妤也一同吃了呀,只怕其中有什么誤會吧”?
愨妃不屑道,
“方才太醫不是說了嗎,這么一點是吃不死人的哪。她若不吃……哼”!
馮淑儀略顯失望,無奈看我一眼。
慕容世蘭冷眼看我,道:“還不跪下么?“
曹琴默走至甄嬛身畔,哭泣道,
“姐姐為人處世或許有失檢點,無意得罪了婕妤,婕妤可以打我罵我,但請不要為難我的溫宜,她還是襁褓嬰兒啊”。
說著就要向對方屈膝。甄嬛一把扯住她,道,
“曹姐姐何必如此說,妹妹從未覺得姐姐有何處得罪于我,又何來記恨見罪一說”。
頓一頓,反問道,
“難道是姐姐認為自己做了什么對不住妹妹的事么,妹妹竟不覺得”。
曹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拉著對方的袖子哀哭不已。
“曹婕妤你這是做什么,事情還未查清楚,這樣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盧無風開口道,甄嬛借坡下驢緩緩跪下,只仰頭看著面容平靜的盧無風道,
“臣妾沒有做這樣的事,亦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那么,那晚你是獨自出去,去了煙爽齋么”?
“臣妾的確經過煙爽齋外,但并未進去”。
慕容世蘭漠然道,
“當日宮中夜宴,煙爽齋中宮女、內監大多隨侍在扶荔殿外,所余的仆婦也偷閑,多在聚酒打盹兒,想來無人會注意你是否進入煙爽齋廚房。
但是宮中除御膳房外,只有你月影館有木薯粉一物,而且有宮女目睹你去往煙爽齋方向,你去之后帝姬就開始發作,恐怕不是'巧合'二字就能搪塞得過去的吧”。
甄嬛不理會她,道,
“雖然事事指向臣妾,但臣妾的確沒有做過”。
慕容世蘭冷冷道,
“事到如今,砌詞狡辯也是無用”。
甄嬛道,
“華妃娘娘硬要指責臣妾,臣妾亦無話可說,只求皇上皇后明鑒。臣妾絕非這蛇蝎心腸的人”。
說罷俯首以額觸碰光潔堅硬的地面
盧無風道,
“你且抬頭。你既然說沒有,那么那晚你離席之后,可有遇見什么人可以證明你沒有進入煙爽齋,也就可證明與此事無干”。
甄嬛心念一動,幾乎要脫口而出那晚遇見周玄清的事。抬頭陡然看見曹琴默傷心面容,喉頭一哽。
又見盧無風目光中隱然可見的關懷與信任,心頭一震,
“若他不相信我不想維護我,大可把我發落至宮獄慢慢審問,或是如眉莊一般囚禁起來加以懲治。
可若讓他知道我與其他男子單獨說話,雖然那人是他弟弟,恐怕也是不妙,何況玄凌必要問我與玄清說了什么。我與玄清的話或多或少涉及當年宮中舒貴妃與先帝的舊事,倘若被有心的人聽去傳到太后耳中,只怕更是尷尬。
再召玄清來對質的話豈非鬧得宮內宮外盡人皆知,于我和玄清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而他對我的信任是我唯一可以保全自己和脫罪的后盾,一旦失去,華妃的欲加之罪也會被坐實為我真正的罪名,到時才是真正的悲慘境地”。
甄嬛的心思盤了一圈又一圈,而盧無風也在等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