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霽,淡薄如云影的陽光暖暖一烘,便漸漸是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仿佛經(jīng)過場綿綿春雨的潤澤,上林苑的柳綠桃紅、蜂纏蝶繞便一下子充盈了整個后宮四方宮墻圍繞的天地。
宮中的日子就這樣似水緩緩流逝過去,如古井一般無波無瀾。
盧無風(fēng)安靜看書或是臨帖寫字,安陵容則軟語呢喃,不時低吟淺唱幾句,侍奉在他身邊。
有時盧無風(fēng)也會宣甄嬛來,兩個人一見面甄嬛很少和陵容說話,或是欲言又止,只用眼神對視。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nèi),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爭的。
甄嬛含一縷淺淡的笑影,在盧無風(fēng)飲用的茶水中注入調(diào)味滋潤的蜂蜜,用銀匙輕輕攪動。
安陵容遠(yuǎn)遠(yuǎn)坐在北窗下,低頭繡著一個團(tuán)錦香囊,偶爾絮絮著和玄凌說幾句話。暖閣中靜靜的,隱約聽見燕子輕婉的鳴叫。
安陵容微俯的側(cè)影很美,映著窗下蓬勃盛放如紅云的碧桃花,略略顯得有些單薄,可是這單薄很襯她柔弱而低婉的聲音,每一聲喚“皇上”都清靈如春水,連身上湖藍(lán)色的八答暈春錦長衣,也別有了一番嫵媚而含蓄的韻。
過了些許時候,安陵容起身,蓄著笑容道:
“臣妾新繡了一個香囊想送給皇上,皇上看看可還喜歡”?
盧無風(fēng)笑著接過,旁若無人的模樣,刺的甄嬛眼中一痛,找了個借口去了存菊堂。
存菊堂中靜無一人,唯見采月一人臥在堂外庭院的橫榻上,拿了把羽扇半覆在臉上打著盹兒。
甄嬛走到窗下,隱隱聞得有人語,依稀是溫實初的聲音,倒也不好擅自進(jìn)去。又怕采月醒了乍見了人要叫喚,于是便擇了棵濃密的樹暫避。
甄嬛站在紗窗外,隱隱聽得屋內(nèi)溫實初道,
“小主多痰是因為有些體氣燥熱,該吃些雪梨潤一潤,要不鴨梨也是好的,拿冰糖燉一燉吃,倒比藥好。
終究是藥三分毒,固本培元之道還是在于養(yǎng)生”。
只見幽幽一聲嘆息,
“梨同分離。我已經(jīng)在這個不得見人的去處了,你還要我吃梨?誰要梨呢?寧可這樣讓它體氣燥熱
好了”。
風(fēng)寂靜,花飛也是無聲。里頭默默許久,溫實初方道,
“這話就像是在賭氣了。那微臣給小主寫個方子,小主按藥服用也好”。
良久,仿佛是沈眉莊發(fā)出一聲幽幽的長嘆,恍惚得像是午睡時偶爾的一個浮夢。庭院中寂寂無人,甄嬛只身站在一棵垂地楊柳后,不覺癡癡站住。
這個尋常的午后,甄嬛忽然被這樣幾句再尋常不過的對話打動,不知為何,心里這樣癡癡惘惘,再邁不動一步。
片刻,里頭有人站起的桌椅響動之聲,甄嬛不愿當(dāng)著眉莊的面與溫實初碰面,更怕溫實初看我的那種目光,忙悄聲避到了堂外一片花木蔥蘢之后。
只見沈眉莊親自送了溫實初出來,采月也跟在身后,仍是睡眼惺忪的樣子,只是強打著精神。
沈眉莊站在垂花門前,微微笑道,
“溫大人今日走得匆忙,怎不再坐坐喝一杯茶再走”。
溫實初用力作了一揖,唯唯道:
“有勞小主舉動玉步了。只是貴嬪娘娘的藥還在煨著,怕小內(nèi)監(jiān)們不仔細(xì)看著,過了時辰就失了藥性”。
沈眉莊眼色微微一滯,復(fù)又笑道,
“榮貴嬪懷著帝姬辛勞,她的藥的確是要上心的”。
溫實初諾諾,道,
“小主會錯意了。是莞貴嬪的'神仙玉女粉',那些小內(nèi)監(jiān)粗手笨腳的,怕是要弄壞,少不得微臣要去看著”。
沈眉莊臉色一冷,笑道,
“我道是誰呢?原是我的莞妹妹。只是這時候莞貴嬪頗得圣意,有雨露之恩自然不必費心用什么'神仙玉女粉'了。
何況莞貴嬪如今炙手可熱,宮門的門檻也要被踩破了,我這個做姐姐的尚且要避一避嫌,大人你倒是要急著錦上添花去了”。
沈眉莊一番話說得尖銳刻薄,溫實初乍然變色,道,
“小主何出此言”?
沈眉莊自己也曉得失言了,見人變色,頗有些悔意,于是緩和了神情,溫言道,
“我近來脾氣不好,沖撞大人了。我不過也只是白說一句罷了,錦上添花無人記,雪中送炭方知恩意深。大人應(yīng)當(dāng)明白吧”。
溫實初正色道,
“延醫(yī)制藥本是微臣的本分,就像微臣也潛心為小主取藥請脈一般。微臣并不介意錦上添花,只盼望無論是小主也好貴嬪娘娘也好,永無輪到微臣雪中送炭那一日”。
溫實初這話說得懇切,不只沈眉莊容色震動,甄嬛亦是十分動容。
“溫實初雖然有些莽撞不懂自持,但待我之情、待眉莊之誠,在這個人情冷暖的后宮里,亦是極其難得了”。
甄嬛心道。
果然沈眉莊再無二話,只道,
“但愿溫大人待我和莞妹妹一視同仁、多加照拂,不要分了彼此才好”。
溫實初躬身道,
“貴嬪娘娘與小主皆是微臣之主,亦是微臣要盡心照拂玉體的人,微臣心中,別無他念”。
沈眉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不由得愣了一愣,冷然道,
“采月去送一送,太醫(yī)慢走”。
溫實初和采月離開,眉莊卻有些恍惚,只垂了手站在風(fēng)地里,一語不發(fā)。
沉默了許久,才道,
“看了許久,還不出來嗎”?
甄嬛閃身而出,兩個人許久無話,最后還是沈眉莊出了聲,
“嬛兒,從小我們就在一處,我知道自己才不如你、貌也有距,便立意修德博一個溫婉賢良。
你攻舞藝,我便著琴技,從來也不遜色于你。后來一起入宮,你總和我相互扶持,即便皇上現(xiàn)在不寵愛我了,我也不曾嫉恨你半分”。
沈眉莊忽然凝神望著甄嬛,嘴角溢上一縷淡薄的笑,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如今我看著你,總覺得我和你差了許多。
你有皇上的寵愛,有溫太醫(yī)的愛慕,有嫂嫂可以常進(jìn)宮來看你,你的哥哥也在皇上跟前得臉。樣樣皆是得意的了”。
她的聲音越發(fā)輕微,仿若風(fēng)聲嗚嗚,
“可是我,卻是什么也沒有的”。
頃刻間,兩個人,皆是無言了。
春光那樣好,身前的老梨樹開了滿滿香花,聲聲燕語明如翦,驚動了天際下流轉(zhuǎn)的晴絲裊裊,如斯韶光亦被看得輕賤了。
而甄嬛覺得沈眉莊,她是那樣寂寞,從音容笑貌,到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個眼神,無一不是寂寞而寥落的。
甄嬛忽然記起小時候,兩個人并頭坐著,一起疊了紙船玩。
那時的水真明凈,跟天是一樣的顏色,沈眉莊攥了甄嬛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同把紙船放下水,她道,
“乳娘說了,這船放水里漂得遠(yuǎn),以后就嫁得遠(yuǎn),漂得近,便嫁得近”。
甄嬛咯咯笑,伸了手指刮她的臉,
“眉姐姐不羞,就想著嫁人啦”。
對方不羞也不惱,只說,
“嬛兒,咱們的船要放得一樣遠(yuǎn),以后便嫁去一處,最好是兄弟倆,咱們就可以和現(xiàn)在一樣天天在一起了”。
甄嬛認(rèn)真了半日,忽然笑,
“做什么要嫁給別人兄弟,眉姐姐嫁來我家做我嫂嫂不就好了”。
沈眉莊歪頭想了半日,忽而又不滿意,
“我嫁了甄哥哥,可你又要嫁去了別處,還是不能在一起呀”。
淚水模糊了甄嬛的眼睛,幼時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難以忘卻。可此刻沈眉莊在我眼前,卻只覺得與她隔了那么遠(yuǎn),從來沒有這樣遙遠(yuǎn)過。
春天這樣好,可甄嬛心里,只覺得一層一層發(fā)涼。凄然道,
“姐姐是要和我生分了么”?
這樣靜了半日,沈眉莊搖一搖頭,道,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沒有生分不生分這一說,你回去吧。無事也不必再來了”。
甄嬛無奈轉(zhuǎn)頭,輕聲道,
“姐姐,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
沈眉莊仰頭看著天,唏噓道,
“或許吧。我明白的太多,不明白的也太多了”。
甄嬛心底苦澀難言,仿佛生生咀了一片黃連在口中,那樣苦,舌尖都是麻木的澀。
可無論在苦,日子還得繼續(xù)過,戲還得接著演,轉(zhuǎn)眼到了甄珩發(fā)瘋的那天,一早甄嬛就將后宮眾人請到了棠梨宮。
殿閣中四面帷簾高高卷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jìn),充盈內(nèi)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敬妃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
“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莊而不肅,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處所”。
欣妃抿嘴一笑,
“滿宮的姐妹中就屬莞妹妹的嘴甜,我的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里咬著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
如此一說,眾人皆笑了出來。
甄嬛含羞笑道,
“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
若聽在心有別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里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
“莞妹妹這話又像是拐著彎夸人呢”。
安陵容站在敬妃身后,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xì)聲細(xì)氣道:
“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人就覺著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甄嬛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
“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甄嬛晉封貴嬪之后也未曾著意加以修葺,只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云鬟霧鬢,香風(fēng)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xù)續(xù)不斷。
正熱鬧著,忽聞得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nèi)監(jiān)一同喧嘩起來,隱然蹙眉,甄嬛壓住不快之色,低聲道,
“什么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jìn)一人來。
甄嬛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
話音剛落,那人奔至眾嬪妃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薛茜桃。她悲呼一聲,
“貴嬪娘娘﹣-”,
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甄嬛又氣又急又心疼,忙著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
“現(xiàn)放著幾位娘娘在這里,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么體統(tǒng)”!
忙道:
“有了身孕的人究竟什么事鬧成這樣”?
薛茜桃被人攙起,眾人這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面上風(fēng)塵仆仆,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松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發(fā)散亂披在身后,雖然凌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fēng)范猶未散盡。
薜茜桃見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小姑子,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
“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甄嬛勸道,
“嫂嫂有話好好說吧,何苦來”。
于是命崔槿汐親自安置了她坐下,問道,
“究竟是什么事?在此,嫂嫂只管說了來,必定會為你做主的”。
薛茜桃大聲悲哭,喊道,
“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yīng)允,族中共同議定。
眾人一驚,甄嬛忙問道,
“這是什么緣故呢”?
薜茜桃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jìn)來的侍婢道,
“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著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shù)淖铀帽闳タ此托┭a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
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dāng)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鬧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她就小產(chǎn)了。
少爺大怒,馬上就寫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薛茜桃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松露出幾條紫青傷痕。
甄嬛一把卷起薛茜桃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
“這是怎么回事”?
見實在瞞不過,薛茜桃抽抽噎噎道,
“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妃在一旁“咳“了一聲,快言快語道,
“這算什么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么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坯子。甄夫人這還有著身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