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沒太將慕容世蘭的話放在心上，也沒有不太放在心上，當晚夜宴。只見華妃只唇角含了一絲淡漠笑意，眼風卻斜斜朝著喬采女掃去。

喬采女會意，立刻起身走至盧無風面前，媚笑道：

“皇上萬福金安。酒烈傷身，臣妾用心擇了一盤好果子，樣樣精致美味，請皇上尊口一品”。

甄嬛當及說教了起來，喬采女頌芝委屈道，

“臣妾服侍皇上的時間尚短，

不是之處仍有許多，但請娘娘教導。

只是嬪妾雖不如娘娘善體上意，但對于皇上的一切，不敢說是不用心”。

她轉身向盧無風低頭福了一福，道：

“臣妾日夜所思著想著的，沒有不是關于皇上的。還請皇上明鑒”。

盧無風“唔”了一聲，道：

“你放心，朕知道”。

說著深深看了甄嬛一眼道，

“有朕在，沒有人敢這樣說你”。

盧無風一向對甄嬛禮遇，甚少這樣為一個新人說話。

眾人一驚，甄嬛沉一沉臉，強自換了一副笑臉，和顏悅色道：

“妹妹說得極是?；噬系男囊庹l不是一點一點揣摩出來的呢？全憑一腔子對皇上的熱心腸”。

甄嬛的笑意更深，

“不過妹妹可要加勁了喲”。

甄嬛掰著指頭，右手上三根金嵌祖母綠的護甲晃得喬采女手指上的銅鍍金點翠護甲黯然失色，

“如今已是七月了，八月初圣駕回鑾，中秋的時候就該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了，到時新人輩出，妹妹可有的忙了”。

兩個人說的熱鬧，盧無風卻不加理會，只專心致志與慕容世蘭說著什么，不時親昵一笑。

甄嬛只做沒有看見，瞥眼望見前幾日過太后送過來的沈眉莊，見她只是緊握手中酒杯，怔怔盯著華妃出神。

甄嬛心中哀嘆一聲，喬采女，頌芝的話已經厲厲追了過來，她笑著，眼神卻是刻毒而自傲的：

“嬪妾年幼，不過十六，許多事還不懂得。貴嬪娘娘長嬪妾兩歲有余，又得皇上喜愛，自然能游刃有余教導那些與嬪妾年紀差不多的新姐妹了”。

新人一來，甄嬛的年紀自然不能算是年輕的了?？v使鏡中依舊青春紅顏，只是那一波春水似的眼神早已沾染了世俗塵灰，再不復少女時的清澈明凈了。

而宮中，是多么忌諱老，忌諱失寵。用盡種種手段，不過是想容貌更吹彈可破些，更嬌嫩白皙些，好使“長得君王帶笑看”，使得君王眷戀的目光再停駐得久一些。

喬采女的話字字戳在宮中女子的大忌上，甄嬛凝滯了笑容，輕蔑之情浮上眉梢，朗聲道：

“這個的確。聽說辛勤之人反不易老，妹妹從前在華妃娘娘宮中辛苦勞作，是比本宮不怕辛苦。

何況妹妹能服侍得華妃娘娘如此歡心，將你獻與皇上，可見妹妹多能體察上意，左右逢源了。本宮是絕對做不來的”。

話音一落，涼臺上都靜了，只聽見遠遠的絲竹管弦之樂，在湖上聽來越發清朗纏綿。

宮中人人皆知喬采女出身宮女，地位卑賤，又因她甚得了些恩寵，背地里早就怨聲載道，非議不止。

而喬采女，是最忌諱別人言及她的出身地位的，一向諱莫如深，卻也止不住宮中悠悠眾口。

果然，喬采女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息急促攢動，“哇”，的一聲伏在近旁的桌上哭了起來。

氣氛尷尬得難受，甄嬛卻是不屑的姿態，冷冷居高臨下望著她。

嬪妃們都止了飲酒歡笑，目光齊齊落在兩女身上，神情各異。

盧無風轉過身來，神色便有些冷寂，只目光逡巡在兩女的身上，淡淡不言。

華妃，慕容世蘭一聲嬌笑，人還未動，發髻上累累繁復的珠玉便發出相互碰觸的清脆響聲，在臨湖的涼臺上聽來格外悅耳。

她眼角高飛，睨著盧無風微笑道：

“皇上要坐視不理么”？

盧無風只是無意理會的樣子，對敬妃道：

“敬妃，欣妃，你們怎么看”？

敬妃一笑而對：

“女人多了難免有口舌之爭，今日高興又多喝了兩口酒，想來不是有心的，等下散席臣妾再好好說說她們”。

盧無風倏然變色道：

“你們平日就是這樣為聯治理

后宮的么？難怪后宮之中總是風波不斷”！

敬妃見對方發作，忙不迭跪下行禮道：

“皇上息怒，是臣妾的不是”。

欣妃也跟著一起下跪，眾人立時呼啦啦陪著跪了一地。甄嬛不敢再和喬采女慪氣，忙也跟隨著跪在了地上。

盧無風有些薄醉，慕容世蘭忙扶住了他的身體，道：

“皇上小心”。

盧無風甩開她的手，斥責敬妃道：

“你可知道你的'不是'在何處？后宮女子口角相爭都不能平，豈非無能”？

敬妃身子輕輕顫抖以頭磕地。喬采女知此禍本是源自甄嬛與她的爭執，嚇得連哭也不敢哭了。

盧無風冷冷喚道：

“莞貴嬪”。

甄嬛一驚，忙膝行上前，惶

惶低頭道：

“臣妾在”。

盧無風冷冷一聲：

“去吧”！

甄嬛不解，凄凄喚道：

“皇上﹣-”。

盧無風只是攜了慕容世蘭的手，轉身不顧。沈眉莊原是神色冷清，只以冷眼旁觀，此時見勢不好，終于啟齒道：

“皇上的意思是……”。

盧無風舉起酒杯，慕容世蘭殷殷斟上一杯“梨花白”，輕輕一笑，麗色頓生：

“皇上向來公正嚴明，自當不會偏私了”。

盧無風以指摩挲著她滑膩雪白的臉頰，頭也不抬，只是語氣冷漠道：

“莞貴嬪甄氏御前失儀，出言無狀，有失妃嬪之德，明日送往無梁殿閉門思過，非詔不得外出”。

甄嬛的淚緩緩落了下來。無梁殿在翻月湖中央，四處無路可通，唯有小舟能至，為先前昭憲太后拘禁舒貴妃時所用。

偏遠不說，更是年久無人居住了。大殿無梁，連在凄苦中懸梁自殺也不可得。當日舒貴妃囚禁此中，受了不少苦楚。

甄嬛伸手扯住盧無風的袍角道：

“臣妾侍候皇上三年，雖有失儀之處，也請皇上念臣妾侍奉皇上向來殷勤小心，寬恕臣妾這一次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盧無風厭煩道：

“方才對頌芝說話不是盛氣凌人么？當著朕的面就敢有嫉妒言行，不知背后更如何刁鉆。朕真是看錯你了”。

甄嬛分辯道：

“臣妾沒有……皇上知道的，臣妾一向心直口快”。

欣妃大著膽子為甄嬛求情：

“皇上可否﹣-”

然而話未說完，已被慕容世蘭截下：

“皇上的旨意已下，你也敢反駁么”！

盧無風乜斜著欣妃，淡淡道：

“無梁殿寬暢，欣妃，你也想去嗎”？

欣妃一凜，無奈地看了甄嬛一眼，深深低下了頭。

慕容世蘭的笑志得意滿，分外撩人，她輕聲道：

“喬采女受委屈了……”，

盧無風會意，笑容瞬間浮現在他原本不耐的臉上，溫和道：

“就晉頌芝為從七品選侍吧”。

盧無風使一眼色，李長趨前道：

“娘娘請吧，奴才會打點人送娘娘去無梁殿小住的”。

甄嬛知是無法挽回了，深深一拜，道：

“臣妾告退了”。

沒有人敢為甄嬛求情，敬妃受累，欣妃也受責，誰還敢多說一句。這一仗的局面，甄嬛分明已是一敗涂地了。

慕容世蘭微笑：

“莞貴嬪好走”。

喬選侍了破涕為笑，盡是得意之態：

“嬪妾無能，只能替娘娘好好陪伴皇上了。貴嬪好走啊”。

甄嬛端然起身，腳步有些虛浮的踉蹌。沈眉莊惻然轉首，盡力掩飾住眼中不舍之情。

月影殿早已亂作了一團，不時夾雜著幾聲宮女、內監的干哭和啜泣，唯有崔槿汐帶著流朱、浣碧收拾著我的細軟衣物，外頭小允子和小連子準備著車馬。

我呆呆靠在窗下，獨自搖著扇子。

流朱整理完了幾件要緊的夏衣，又拿了一件秋日穿的長裙，遲疑著悄聲問道：

“這個要帶么”？

浣碧瞪她一眼，忙在一旁道：

“自然不用了。皇上能生我們小姐幾天氣?。窟^兩日準接回來了”。

聲音雖輕，然而甄嬛還是聽見了，徐徐道：

“帶上吧，冬衣也帶上”。

浣碧躊躇：

“小姐……”。

崔槿汐卻只是搖頭，自妝臺上取了甄嬛常用的犀角梳子和盛胭脂首飾的妝盒，輕聲嘆息道：

“皇上怕是真生氣了，否則怎會去無梁殿呢？娘娘你好端端的怎么惹皇上動怒至此”？

甄嬛阻下她的話頭道：

“哪里是好端端，是有人推波助瀾，唯恐天下不亂呢”。

正收拾著，李長進來了，向甄嬛請了個安道：

“娘娘，車船已經備好了，無梁殿業已打掃干凈，娘娘請啟程吧”。

甄嬛沒有說什么，只是默默。片刻，問了一句：

“皇上現在何處”？

李長只是垂著他從來就恭順的眼眸，道：

“華妃娘娘處”。

我明白，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簡衣素髻踏著滿地細碎花葉而出。然而方垂下簾幕，車外有一個清婉的聲音急切道：

“甄姐姐留步”。

甄嬛自車中漫卷起帷簾，探出身去，道：

“是誰”？

夕陽暮色下，倦鳥歸林，紅河影重，那種血色的蒼茫之感，仿佛重重壓迫在人的心口。

安陵容身影瘦削，只攜了寶鵑的手，抱著一個包袱道：

“姐姐留步”。

甄嬛黯然微笑，搖頭道：

“你是來送我的么？在這個節骨眼上何必親自來呢，太惹眼了，以后你的日子便更難過”。

安陵容的笑清淡而溫婉，和她的身姿一樣弱柳扶風，翩翩躚躚。她走近我，輕聲道：

“我不是來送姐姐的”。

她把包袱緊緊抱在胸前，道，

“我已稟告皇上，愿與姐姐同去無梁殿居住”。

甄嬛震驚不已，一時情緒莫名，道：

“你說什么”？

安陵容的神情淡泊而鎮定：

“我與姐姐同去無梁殿，皇上也已經應允了”。

感動如潮水蕩滌周身，甄嬛的震驚只有片刻，很快醒神道：

“不許亂說。無梁殿是什么去處，你若陪我一去，在這宮中的前程便算是斷送了”。

甄嬛神色黯淡，望住她道，

“何況我這一去，名為思過，是連哪一日能回來都不曉得的。只怕不好的話一輩子都要在無梁殿中過了。你何必陪我去過這樣的日子”？

七月十五的夜，甄眾人的衣衫單薄得有些禁不住夜來的風。我

甄嬛忽然想起，今日便是傳說中的鬼節啊，連晚風也是陰森的，帶著些許戾氣和悲怨。

安陵容的神色有些凄涼，凄涼之外卻有隱隱約約的輕松之意。她的聲音在嗚咽的風中聽來有些不太真切：

“陵容近來見罪于各宮嬪妃，且姐姐待我恩重如山。與其在這宮中繼續鉤心斗角、受冷落苦楚，我情愿陪伴姐姐，相互照顧。

何況，皇上還送走了譽兒，我侍在這就更沒有意思了”。

甄嬛嘆息，眼角不覺酸酸地濕潤。

她知道安陵容說的亦是實情，自她被冊封為嬪位后，皇上對她的恩寵也大不如從前了，常常三五日也見不到一次。

又因她未有正式的封號，雖名列正五品，一應供奉卻比有封號的嬪位們低了一等。

而她的冊封，卻讓宮中的人在嫉妒之余也明白，皇上對她也不過爾爾，又見皇上如今待她如此，越發明里暗里敢譏誚于她，她的日子實在也不好過。

安陵容見我遲疑不定，哀哀道：

“姐姐成全我吧”。

她把彈花包袱遞到我面前，有些使性子似的道，

“我連包袱也收拾好了，姐姐若是不肯，我也不回玉潤堂，就只能在月影館給姐姐看著空屋子過日子了”。

“她肯這樣做，算與我是患難之交了吧。與我同去，對她也算是好的避風港了”。

甄嬛對自己道。

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的包袱接于手上，道：

“只要妹妹不怕無梁殿偏遠孤清，沒什么人服侍”。

安陵容微笑，欣喜之色難以掩飾，道：

“只要有姐姐在”。

無梁殿并不遠，在翻月湖的湖心島上，換了小舟蕩了兩炷香的時間便到了，只是除了船，再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到達無梁殿了。

離船登島，偌大的無梁殿是開國皇帝為皇后所筑的避暑涼殿，只是不見梁椽，唯有四周巨大的窗戶，視野開闊，而所見之處，除了碧草宮墻，唯有茫茫湖水，碧波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