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被接進紫奧城,就去見了太后,朱成璧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氣,慢條斯理的對甄嬛道:
“起來吧,如今,你也是出身功臣家的女子啊”。
六部同議汝南王玄濟的罪狀,共十大罪項:藐視君上、背負先皇、結黨營私、紊亂朝政、阻塞言路、毆打大臣、中飽私囊、別懷異心、濫用武功、擁兵自重。條條都是罪大惡極的死罪。
盧無風準其奏,然而下旨卻是:
“念汝南王頗有戰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殺之令先帝亡靈寒心,故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著革去王爵尊榮,貶為庶人,終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詔不得探視”。
“那么王妃、恭定帝姬和世子呢”?
甄嬛問。
朱成璧淡然道:
“一應貶為庶人,不過朕已允許他們繼續居汝南王舊邸了”。
甄嬛默默黯然,男人的權力爭斗之中,女人向來只是小小的卒子,榮辱不由自身。今日的庶人賀氏回到舊居,目睹昔日的榮華和今日的頹敗,會是怎樣的心情?
然而這黯然也只是一瞬的事。甄嬛很快清醒,若今日敗的是另一個,恐怕自己的下場連賀氏也不如。她尚有安身之所,自己卻是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了。
周玄濟既已治罪,接下來就是誅其黨羽。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慕容一族作為周玄濟最重要的心腹親信,自然是株連全族。
于是有大臣上書,勸諫盧無風用嚴刑厲法治理天下,防止再度動亂,尤其對曾經手握兵權的人,定要九族皆滅,以儆效尤。
慕容世蘭的父兄雖死,但有族人仍在兵部任職。這些族人中,有一位是慕容世蘭的堂兄,慕容翰,此人深諳兵法,其用兵的見解不在其兄長之上。
慕容翰為人沉穩內斂,外表看起來似乎不太關心外界的風云變幻,自從慕容世蘭的父親和兄長相繼去世后,轉投周玄濟的門下。
除了慕容翰外,兵部中還有幾位與慕容世蘭家族關系密切的同僚。他們或是家族舊友,或在往日的交往中有過共同經歷,因此對慕容家的遭遇感同身受。
他們雖然不像慕容翰那樣直接參與但在暗中給予了不少支持和幫助。
對于這些折子,盧無風只留中不發。
拜見完太后后,甄嬛沒有立即回宮,而是到了沈眉莊的存菊堂。
其時天氣寒冷,已近臘月,菊花早已凋落殆盡。沈眉莊在采月的陪同下坐在檐下曬太陽。
空氣雖然清冷,但是正午的日光如輕紗覆蓋在身上,亦有暖暖的感覺。
甄嬛挨著人身邊坐下,笑道:
“你倒會享福”。
沈眉莊懶懶抬眼,示意采月下去,道:
“你可來了”。
甄嬛“嗯”了一聲,輕輕道:
“姐姐還在怨我么”?
沈眉莊看一看對方,道:
“怨你就該讓你在無梁殿受凍,巴巴兒地給你送什么絲綿包袱,現下悔得我腸子都青了”。
甄嬛“撲哧”一笑,翻開披風道:
“這下悔也來不及了,我已讓人做成了小襖貼身穿著”。
沈眉莊笑吟吟地,忽而握了對方的手,冷寂了神情道:
“當日是我不好,不該疑你的”。
甄嬛道:
“當日我也有無法言說之由,事關朝政實在是不能說,才叫姐姐誤會了”。
沈眉莊唇角揚起一抹凄微的笑容,恍惚道:
“我也不曉得那一日是怎么了,對你說那樣的話”。
甄嬛忙按住她的手,笑道:
“姐姐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的啊,我還不曉得么”?
沈眉莊舉眸,眼中盡是清澈的誠懇之色。兩個人相對一笑,所有不快的記憶,盡數泯去了。
隨后拉人進寢殿,又命人暖了炭盆擱置,見無人了方道:
“如今華妃已無所依靠,猶如漂萍,聽說喬選侍也不敢和她一同居住,早早避了嫌疑搬了”。
甄嬛自是曉得沈眉莊言下所指,輕聲道:
“我們自然是不能出首的,總要避嫌。且不是她親近的人,知道的底細畢竟不多”。
隨即抿嘴一笑,
“該是用人的時候了”。
次日喬選侍頌芝,告發華妃慕容世蘭,曾于太平行宮在溫宜帝姬的馬蹄羹中下木薯粉,毒害帝姬,意圖嫁禍于甄嬛,嫁禍不成后又指使御膳房小唐頂罪。
“既然你知情,為什么今日才說呢”?
朱成璧怒問道,隨即看向甄嬛道:“莞貴嬪,這件事牽涉到你,你有什么要說的”?
甄嬛起身深深行了一禮,一字一字清晰道:
“當日之事,臣妾敢說,與臣妾無關”。
朱成璧面色沉靜,對頌芝道:“你還知道些什么,放心大膽地說”。
喬采女遲疑片刻,重重磕了個頭道:
“還有淳嬪與溫宜帝姬生母的死”。
此語一出,在座的幾位嬪妃皆是受了一驚,欣妃急道:
“淳嬪不是淹死的么”?
甄嬛坐于欣妃身側,幽幽道:
“據臣妾所知,淳嬪是熟識水性的”。
氣氛頓時如膠凝住,
朱成璧正聲道:
“你說”。
喬采女似有驚恐之狀,惶惶道:
“那一日淳嬪去湖邊撿風箏,華妃娘娘便命手下的內監周寧海按著淳嬪入水,淳嬪掙扎了沒多久就死了,他們便作勢把淳嬪拋入水中,做成溺水之象”。
喬采女兩眼惶恐,死死地咬住手中的絹子不敢再說。
敬妃等人如同眼見,個個嚇得面色蒼白。
甄嬛的手指狠狠摳住座椅的扶柄,淳兒死得那樣慘!
朱成璧道:
“然后呢”?
“然后……”,
喬采女道,
“誰知溫宜帝姬這時候在假山的另一頭哭了,驚動了華妃,曹婕妤嚇得手腳都軟了,華妃說若是曹婕妤敢說出去,定要殺了她們母女”。
甄嬛極力屏下怒氣,道:
“那她為何要殺淳嬪?是嫉妒淳嬪得寵么”?
喬采女惶然搖頭,道,
“淳嬪無意撞見了華妃與汝南王……不,是庶人玄濟在宮中安排的小內監說話,知曉華妃私交大臣,才被滅口的”。
眾人又驚又怒,敬妃望向太后道:“華妃她竟敢…”。
朱成璧的怒氣積聚在眉心涌動,正要說話,抬頭見華妃站立在殿門外,遂道:
“好!既然你來了,就聽聽自己的罪吧”。
喬采女聞聲回頭,見華妃頭上仍包扎著白布,臉色鐵青,想必方才所說的話盡數落在了她耳中,頓時臉色慘白。
慕容世蘭哪里按捺得住性子,甩開宮女的手一個箭步沖了進來,對著喬采女的臉就是響亮的一個耳光。
朱成璧怒喝道:
“華妃你這是做什么!在哀家面前不得放肆”!
慕容世蘭理也不理朱成璧,揪著還要再打,忙被一眾宮女、內監死命拉開,口中猶自大罵:
“好賤貨!竟敢出賣本宮,血口噴人,枉費本宮多年來厚待于你”!
喬采女只是躲在敬妃身后,如老鼠避貓一般嗚嗚咽咽不止。
慕容世蘭被力氣大的內監死死扭住按在座椅上,雙目有血紅的兇光,死命盯住大罵:
“賤人!你忘了是誰拼了命地討好本宮?枉費本宮這么信任你”!
朱成璧語氣肅然:
“去回皇上,著暴室急審周寧海”。
慕容世蘭愣在當地,如泥胎木塑一般。她有一瞬間的心虛,很快回過神來,靜靜掃過在座嬪妃的面頰,目光之凌厲,讓人不覺為之一震。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甄嬛的身上,厲聲喝道:
“是你?還是你們之中的哪一個?指使她這樣來誣陷本宮”!
甄嬛平靜回視她,淡淡道:
“沒有誰要誣陷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慕容世蘭悲憤指著甄嬛眾人道:
“你們﹣﹣一個個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啊!本宮已經失了父兄……”。
“甄嬛,你不得好死”。
慕容世蘭怒吼道,她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將整個宮殿都點燃。
“你以為皇上是真的喜歡你嗎”?
聲音尖銳而充滿譏諷,
“那不過是利用你的兄長,對付慕容家罷了”。
甄嬛微微顫抖,慕容世蘭的話卻如同一記重錘,錘在甄嬛的心里。
“皇上之所以對你青睞有加,不過是因為你的兄長”,
說到這里,慕容世蘭停頓了一下,
“皇上需要的是一個能夠牽制慕容家的人,你的寵愛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甄嬛微微一笑,目光平靜地看著慕容世蘭。輕聲說道:
“皇上對我是否有真情,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對皇上的感情,絕非爾虞我詐所能比擬的”。
慕容世蘭冷哼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怒意。
“爾虞我詐”?
她重復著這四個字,語氣中充滿了譏諷,
“你當真以為你的那些小伎倆能夠瞞過皇上的眼睛?他身邊的女人多了去,你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朱成璧的唇劃起一道平緩的弧度,打斷慕容世蘭道,
“慕容家的滅亡是咎由自取,而甄家則不同,看你這個樣子也不能問什么了。先回宮去吧”。
慕容世蘭的宮女扶著頹然失色的主子上了轎輦。
欣妃在甄嬛身邊不無快意地笑:
“受她的氣這么多年了,終有這一天,當真是痛快”!
周寧海曾經是華妃手下最得力的總管內監,昔日亦是無比風光的。可是落到了暴室,無論什么人都是一樣的。
暴室是宮中懲處犯錯的宮女、內監的地方,亦是刑審之地。當夜取了盧無風“可以用刑”的旨意,又是太后親自吩咐,不免更加著力,不到天亮,周寧海受不得重刑便招供了。
甄嬛靜靜看著盧無風,晨光熹微,他負手立于窗前,神色在朦朧的光影中有些模糊。
靜默良久,盧無風方一字一字道:
“去查!和華妃有來往的內監凡形跡可疑的一律杖斃!
華妃慕容氏,久在宮闈,德行有虧,著廢除封號,降為從七品選侍,遷出宓秀宮居于永巷”。
甄嬛心中一沉,皇上,他到底還是放不下。
慕容世蘭遷入永巷后,新年的氣息卻是越來越重了。各宮各院都忙著添置衣裳、打掃宮苑。
棠梨宮也是一般的忙碌喜慶。
這一日甄嬛興致頗佳,親自寫了對聯,喚了小允子帶人攀了梯子往宮門上貼。
一群宮女皆樂呵呵地圍在下頭仰著脖子瞧。
甄嬛笑道:
“等貼完了再看吧,這樣一齊抻著脖子,等下小允子他們鞋底的灰落下來瞇了你們的眼睛”。
佩兒笑嘻嘻道:
“娘娘就愛取笑奴婢們”。
甄嬛與她們說笑了一會兒,覺得冷得受不住,方打了簾子進了暖閣。
小連子卻一溜小跑進來,甄嬛見他神色有異,知是有事要說,便喚了他進來。
小連子道:
“奴才這幾日留心著,似乎總有人在外頭窺視我們”。
甄嬛一驚,皺眉道:
“你看仔細了”?
“是。奴才有兩回瞧得不太真切,有兩回卻看清了,裝著是在永巷里打掃的,扎扎實實是窩在墻根下聽壁腳呢”。
甄嬛心下煩惡,也知道事關重大,遂問:
“看清是誰了沒有?哪個宮里的”?
小連子眉間隱有憤色,道:
“是慕容選侍處的近身內監,他似乎還隨身帶有火石一類,意圖不軌。只是宮中守衛森嚴,他還未曾得手。娘娘是否要讓奴才擒了他去見皇上”?
甄嬛的護甲用力扣在手爐上,有金屬相擊的刺耳聲。
“竟敢窺視我宮中情景”。
須臾卻笑了,道,
“別理會,只要私下小心他的舉動即可,不許打草驚蛇”。
小連子雖不解,卻也唯唯應了告退。
沈眉莊連日來為了盧無風,并未重懲慕容世蘭一事大為光火,終日悶悶不樂。
甄嬛瞅了個雪消日晴的好日子,特意請了沈眉莊來我宮里下棋散心。
沈眉莊支著手歪在椅上,懶懶地落了一顆黑子,發覺錯了,便要悔棋,甄嬛哪里肯。
她一推棋盤,道:
“罷了,罷了,眼見我是要輸了,不玩了”。
甄嬛忙道:
“這算什么,悔棋不成就耍賴,半點兒大家子的氣度也沒有了,凈學足了那小家子氣。來來來,再下一局”。
沈眉莊撥弄著金架子上的白羽鸚哥,道:
“我心里煩著呢,再下十局也是個輸”。
甄嬛慢慢收起了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擺開了架勢,道:
“我曉得你煩什么,可惜機會還未到,總得尋一個大錯處才好了斷了她。人家畢竟得寵那么些年,要死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沈眉莊咬一咬唇,道:
“你哪里曉得我心里的恨﹣-”。
甄嬛打斷她,平靜道:
“我只會比你更恨。所以姐姐,咱們得給皇上演一出戲,不得不殺,慕容氏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