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綿落，崔槿汐笑道：

“好久沒有聽得娘娘彈這樣好的琴了”。

甄嬛問：

“你們還是沒有聽見笛音么”？

崔槿汐側耳道：

“剛才似乎聽見一些，卻是很模糊，并不真切的”。

甄嬛不疑有他，道：

“不知宮中哪位娘娘、小主能吹這樣好的笛子”。

于是一推琴起身。浣碧早取了披風在手，滿眼期盼之色，甄嬛曉得她的意思，道：

“你被那笛聲打動了是不是”？

浣碧不覺含笑，道：

“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

月色一直照到曲折的九轉回廊間。古人踏雪尋梅聞梅香而去，甄嬛憑聲去尋吹笛人，所憑的亦只是那清曠得如同幽泉一縷般斷續的聲音，也只是那樣輕微的一縷罷了。

回廊深處，一位著素衣的男子手持一支紫笛，微微仰首看月，輕緩吹奏。他眉心舒展，神態安閑，扶欄憑風，怡然自得。

待看清那人是誰，甄嬛一怔，已知是不妥，轉眼看浣碧，她也是意外的樣子。

本想駐步不前，轉念一想，遂徐步上前，與他相互點頭致意。

浣碧見周玄清，亦是含了笑，上前端正福了一福。甄嬛卻微有詫異，浣碧行的，只是一個常禮而已。

不及甄嬛多想，浣碧已經知趣退了下去。

周玄清的目光在甄嬛面上停留一瞬，很快轉開，只道：

“你瘦了許多”。

周玄清的目光帶著憐惜，輕輕拂來。此時的甄嬛，是不堪也不能接受這樣的目光的。

于是退開兩步，整衣斂袂，

“王爺，何故在此”？

周玄清聽甄嬛這樣說，不覺一愣，眼中有幾分寥落，道：

“貴嬪一定要和清這樣生疏么”？

甄嬛笑道，

“本宮是貴嬪”。

周玄清失笑：

“這樣聽你自稱'本宮'，當真是別扭得緊”。

他停一停，又道，

“此地荒涼，貴嬪怎么會來”？

甄嬛方微笑，指一指他手中的紫笛道：

“王爺以為方才彈琴的人是誰”？

周玄清了然于心的笑道：

“清私心猜測或許是貴賓”。

甄嬛淡淡一笑，道：

“王爺可相信這世間有心有靈犀一事”？

話問得十分溫婉，卻暗藏了凌厲的機鋒。

周玄清的身影蕭蕭立于清冷潔白的月色中，頎長的輪廓更添了幾分溫潤的寧和。認真道：

“清相信”。

他這樣認真誠懇，甄嬛反而有些愧疚，

“何必一定要他說呢”。

周玄清默然相對：

“其實……”。

甄嬛別過頭，輕聲道：

“我知道王爺這樣是為我好，可是與我的近身侍女私相來往得頻繁，若傳出去，對王爺自身無益”。

周玄清的目中掠過一絲清涼的喜悅，道：

“多謝貴嬪關心”。

甄嬛心下感念他的明白，仿佛一只手從心上極快極溫柔地拂過，口中卻戲謔道：

“其實也沒什么。若真被旁人知曉了，我便做個順水人情把她送給王爺做妾侍吧”。

周玄清咳嗽一聲，注目甄嬛道：

“貴嬪若是玩笑就罷了，若當真那清只好不解風情了”。

甄嬛舉袖微笑，想了一想道：

“王爺今晚如何會出現在此處”？

周玄清道：

“皇兄有夜宴，親王貴胄皆在”。

甄嬛這才想起，今晚有夜宴之事，不覺輕笑：

“王爺又逃席了么”？

對方也笑：

“這是慣常之事啊”。

他微一遲疑，問道，

“坐于皇兄身邊的那位令貴嬪，可是從前的安美人”？

甄嬛點點頭，周玄清安慰甄嬛：

“清，私心以為不如貴嬪”。

甄嬛反問：

“皇上喜歡才是最要緊的，不是么”？

周玄清似乎在回味著甄嬛剛才的話，轉而看著對方，靜靜道：

“剛才的琴聲泄露了你的心事”。

甄嬛垂首，夜來風過，冉冉在衣。

沈眉莊死后，甄嬛的確消瘦了許多，闊大的蝶袖被風帶起飄飄若流風回雪之態。

甄嬛低聲辯解道：

“不過是曲子罷了”。

“曲通人心，于你是，于我也是”。

甄嬛心中一慟，想起《長相思》的意味，眼中不覺一酸。

然而，甄嬛卻不愿在他面前落淚。明知道自己一落淚傷心便止不住，于是，揚一揚頭，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逼回眼眶中去，方才維持出一個淡淡的勉強的笑容。

周玄清凝神瞧著佳人，眸中流光滑溢，大有傷神之態，手不自覺地抬起，似要撫上對方的鬢發。

甄嬛大怔，心底是茫然的害怕。只覺得周遭那樣靜，幾乎可以很清楚地聽見花落地的聲音。

月光并不怎么明亮，然而這淡薄的光線落在甄嬛鬢角的垂發上，閃爍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澤，隔絕住對方對她的溫情。

甄嬛矍然一驚，

“我這一生一世，身體發膚，早已隨著我的名分全部歸屬了皇上”。

這樣一想，神情便凝滯了。

對方亦懂得，手停在佳人鬢邊一寸，凝固成了一個僵硬的姿勢。

甄嬛迅速轉身不去看他。氣氛終究有些澀了。隨口尋個話題道：

“這里是什么地方？竟然這樣荒涼”。

周玄清離甄嬛有些遠，聲音聽來有些含糊：

“這是從前昭憲太后的佛堂”。

略一頓，又道，

“我母妃從前便在此處罰跪”。

昭憲太后是先帝隆慶帝的嫡母，先帝生母昭慧太后早逝，先帝自小就由昭憲太后撫養，一向感情不錯，后來為舒貴妃入宮一事母子幾乎反目。

不久又查知昭慧太后之死，乃昭憲太后授意，只為可以奪先帝保住其太后之位。

昭憲太后薨逝后，先帝嚴令只予太后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棺槨不得入皇陵，只許葬入妃陵，不系帝謚，后世也不許累上尊號。

昭憲太后所居之地也冷落荒涼再無人打理了。

夜漸涼，有棲在樹上的寒鴉偶然怪叫一聲，驚破這寂靜。

甄嬛回身離去，道：

“皇上有宴，王爺不方便出來太久，終歸于禮不合”。

對方頷首，只緩緩揀了一首明快的小曲來吹了送佳人。曲調是歡悅的，而聽在耳中，卻覺得寂寞非常。

甄嬛的裙角拖曳開積于廊上的輕薄塵灰，亦仿佛掃開了一些別的什么東西。臉上驟然感覺溫熱，就像那一日昏寐中，他的淚落在我面頰上的溫度和濕潤，依稀而明白的觸覺。

遠遠走至最后一個轉角，瞥見他依舊站在原處，只以笛聲送她離開，而他眼底淡淡的悵然，甄嬛終不信是自己看錯。

永巷的路長而冷清，兩側高高的宮墻阻擋，依稀可以聽見涼風送來前殿歌舞歡宴的聲音。

甄嬛和浣碧走得不快，兩個人長長的影子映在永巷的青石板上幾乎交疊在一起，如同一個人一般。

甄嬛在心中擇著如何啟齒的言語，想了想還是直接問她：

“你與六王來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浣碧一驚，一時語塞，慌忙就要跪下去。

甄嬛忙扶住她道：

“現在是長姐和你說話，你愿意說便是，不愿意也就罷了”。

浣碧低頭道：

“我并不是存心要瞞著長姐的”。

“你們往過幾次”？

“幾次而已，王爺并沒說別的，只囑咐我好好照顧長姐”。

甄嬛低嘆一聲：

“他也算是有心了”。

浣碧道：

“長姐今日怎么突然問起，可是王爺告訴長姐的”？

甄嬛微微搖頭：

“并不是。只是你剛才見到六王時行的是常禮，若非平日私下見過，你乍然見到他，怎會是行常禮而不是大禮呢”？

浣碧臉色一紅，道：

“是我疏忽了呢”。

甄嬛低聲囑咐道：

“若你和王爺來往頻繁，于王爺于我們都沒益處，往后別來往了”。

過了六月，甄嬛身子越發覺得困倦，常常白日里倚靠在貴妃榻上也會昏昏睡過去，到了夜里反睡不安生，隆起的肚子叫她輾轉不寧，腳趾和大腿也時時抽筋酸軟不堪。

溫實初來看了說：

“娘娘應該多用骨頭熬湯喝，加少許醋，平日宜用豆腐和蔬果，便會緩解抽筋的癥狀。若要睡得安穩，睡前喝些牛奶吧”。

浣碧在一邊牢牢記了，溫實初寫了幾味安胎的藥，道：

“請恕微臣多言，娘娘睡不安穩，恐怕是心中思慮太多，非藥力可以疏解的”。

甄嬛挽一挽袖子，半笑道：

“大人既然知道又何必再說呢”？

“其實皇上是很關心娘娘的”。

“是么”？

甄嬛輕微揚起唇角，算是微笑，

“是關心本宮還是本宮肚子里的孩子”？

溫實初默言，只見得簾聲一響，安陵容帶著菊青款款走了過來。

溫實初一走，安陵容對甄嬛道：

“聽說姐姐胃口不大好，特意備了些清淡的小菜，姐姐嘗一嘗吧”。

甄嬛不耐卻不好推卻她的一番功夫，又見她神色殷勤，便耐著性子每樣嘗了一口，果然清爽落胃，便道：

“安妹妹的手藝真好”。

安陵容仔細看著對方吃每一樣菜肴，見甄嬛滿意微笑，方道：

“姐姐孕中必不愛吃油膩的，幸好這些姐姐還愿意吃這些，妹妹也放心些了”。

甄嬛頗有意味地一笑：

“果然味道是極好的，皇上必定也喜歡的，難怪妹妹會得寵不衰。只是新人快要進宮了，妹妹還是將心思放在皇上身上吧，姐姐這就不必時時來了”。

安陵容心中委屈的同時，一股無名的火也升起，她看了一眼甄嬛的肚子，輕輕說道，

“姐姐想必累了，妹妹就先走了”。

甄嬛點頭道，

“流朱，送客”。

流朱不明所以，還是規規矩矩的送了客。

空曠的殿前，能清晰聽見風聲掠過檐角金鈴的清響。

溫實初抬首仰望，蒼穹如一方被精心打磨過的巨大碧玉，澄澈剔透，不見一絲云翳，純凈得令人屏息。

巍峨連綿的宮殿群落矗立在巨大的三重漢白玉臺基之上，宛若盤踞干大地之上的金龍。金黃色的琉璃瓦頂在在晴空之下，反射著璀璨奪目的日光，連綿起伏的重檐廡殿頂，層層疊疊，如同金色的海浪凝固在時光里。

屋脊兩端，巨大的鴟吻怒目圓睜，鎮守四方。檐角上，排列著一隊隊形態各異、栩栩如生的琉璃脊獸，在陽光下流光溢彩，沉默地訴說著皇權的至高等級與森嚴秩序。

而支撐著這龐大殿宇的，是粗壯無比、需數人方能合抱的朱紅巨柱，柱身皆以整根楠木制成，其上盤繞著精心雕刻、鑲金的蟠龍紋飾。

那些巨龍仿佛隨時會掙脫束縛，騰空而起，龍睛由碩大的寶石鑲嵌，即使在陰影中，也閃爍著幽冷而威嚴的光芒。

巨大的斗拱層層出挑，精密繁復如同權力的血液，承載著千鈞之重，彩繪鮮艷奪目，以金粉勾勒出吉祥的云紋纏枝寶相花，于細微處亦極盡奢華。

宮殿的墻體，是厚重深沉的朱砂紅，高大的宮門高達數丈，厚重的門板包裹著黃銅獸首門釘，巨大的銜環鋪首猙獰懾人，足以讓任何靠近者心生敬畏。

門前寬闊的御道以巨大的青石板鋪就，平整如鏡，直通宮門深處，兩側是精雕細鏤的漢白玉欄桿，欄柱頂端蹲踞著形態各異的瑞獸，在陽光下泛著溫潤而冷冽的光澤。

在這片富麗堂皇到令人目眩神迷的建筑群中，那份無形的威壓感無處不在。

宮殿的線條剛勁雄渾，臺基高聳，等級分明，每一寸空間都經過精心設計，強調著帝王的絕對權力與不可逾越的界限。

沈眉莊死的過于慘烈，以致于溫實初很長一段時間，都會噩夢連連。

眾人都道，慕容氏死有余辜，溫實初卻相信自己的直覺，沈眉莊的死別有內情。

烈日下，溫實初卻如墜寒冰底，他請完脈后，依例來向皇上稟報甄嬛的脈相，豈料，皇上問了他一句，他與甄嬛是否是老相識。

溫實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儀元殿的，渾渾噩噩之間，猛的聽到鈴聲，這才清醒了過來。

看著周遭的一切，溫實初的心止不住的發冷，心頭苦笑不止。

廊間的月華經或繁或疏的樹葉一隔，被篩成了碎碎的明光。梨花早已謝了，樹上結了不少青青的小梨子，似小孩子緊握的拳頭。等到拳頭越長越大，重陽節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