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逸萬般不舍地望著承瑾,無奈的眼神投向承瑾。任莊氏使命拽著往屋內走。
承瑾目視陳清逸。
陳良將攜帶在手的文書遞給承瑾,“從此以后,陳、姜兩家再無瓜葛。”
這是退婚文書。
承瑾咬唇,手中攥著的退婚書,邊角被捏得發皺,漆黑的字“門第不配,另覓良緣”好似被燒紅過的烙鐵,燙得掌心突突突地直跳。
像物件一樣被拒,是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陳良還在說著什么,承瑾無心聽他叨叨,轉身便離開,任憑眼淚迷糊雙眼。
青石階覆著約半尺深的雪,踩上去發出細細的吱呀響聲,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轉瞬之間又被新雪覆上,仿佛天地相間的痕跡都被這無邊的風雪輕松抹去,只余下一片沉靜的銀白世界,連時光都像要在此刻凝凍。
離開陳家,在街角客棧暫住。
未時,承瑾向客棧老板借了食盒,走出客棧,買了點米飯、饅頭,還有一點肉食。再到酒鋪打了一小陶壺的酒。繼而又買了六塊糕點和蘋果,路過蜜餞鋪子,她頓足。
父母平時舍不得花錢,但凡有點好吃的都留給老人和子女。承瑾回憶著,心里滿滿的心疼。
“大姐姐你快來!……”弟弟承明糯糯的清脆的叫喚聲。
“姐姐,你看我繡的紅梅,阿婆說我又有進步啦!……”承雨溫軟的聲音在耳畔傳來。
“姐姐,雪兒要何時才能長得你這般高高的?……”
越想越難受,承瑾不顧周圍走動的行人,靠在墻邊掩嘴低泣。
哭夠了,提著食盒,繼續買了香、蠟燭、金銀箔、冥幣。
酉時一刻,承瑾朝她家的方向走去。她還要叩謝將家人安葬的左右鄰舍。
承瑾特意在天黑之前前往回家的路。
當熟悉的屋子在眼前時,承瑾忽而肩頭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死死咬住下唇。發間的珍珠步搖隨著她的瑟縮輕輕晃動,垂下的珍珠流蘇撞在鬢邊,發出細細碎碎的響聲,仿佛是在耳邊低低啜泣。
承瑾猛地抬手去捂嘴,指縫間泄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抽噎,喉間斷斷續續的氣音,震得胸口隱隱作痛。
從出事到此時,三十二天的時間,恍如隔世,又似昨日。
門前無人踏足的雪,平整得像塊絨布。厚厚的積雪在坍塌的西廂房頂上,積雪滑成斜坡,在檐角堆出蓬松的雪浪,偶爾有冰棱墜下,砸在雪地發出“啪”的輕響,卻連個坑都沒砸出。
承瑾推開斑駁的木門,蜘蛛網在門框上顫了顫,碎成幾縷粘在狐裘袖口。
曾經這兒是她充滿笑語喧闐的家啊,如今卻近乎蛛網縱橫了。
曾被父親親手漆紅的廊柱,寒風掠過庭院,檐下褪了色的走馬燈吹得骨碌碌轉——那是去年上元節妹妹承雪提著的兔子燈,如今紙面破成絮狀,竹骨上還沾著干涸的燭淚,在暮色里晃出慘白的影子。
廊下的竹筐歪在地面上,筐底墊著的稻草被雪水浸得已經發了霉,露出幾枚干癟的紅薯,紅薯表皮皸裂得像樹皮。
正廳的八仙供桌斜倒在墻根,“吉祥如意”繡匾裂成三瓣,掉在積了厚厚的灰塵里。案上的青銅香爐翻了個底朝天,香灰混著碎瓷片,地上和墻壁上干涸的血痂刺痛人心。
承瑾看到他阿爹那張被摩挲得發亮的桑木弓,此刻斜躺在屏風前,弓臂從中折斷,露出暗褐色的木質紋理,被毀的弓箭像是被生生擰斷的枯枝,斷裂處的木纖維絞成亂麻,還沾著幾點發黑的血漬。弓腹原本纏著的牛筋已經崩裂,碎成幾截掛在斷弓上,昔日緊繃時泛著油光的弦槽,如今積著灰塵,寂寥磣人。
旁邊散落的箭筒顯得凄慘。整筒用紫杉木雕成的箭桿斷了大一大截,箭的尾羽被扯得七零八落。
弓袋被撕成兩半,露出里面襯著的羊皮,那是她阿娘用鞣制的羊皮為父親縫的,皮子上還留著細密的針腳,如今卻被刀劃得破破爛爛,露出里面發黑的棉絮。風穿過斷弓的裂縫,發出“嗚嗚”的響聲。
曾經在山上獵野兔時拉滿如月的弓,曾在冬季夜里篝火旁被父親握著雙手調試的弦,如今都成了蒼白的碎片。
斷弓的截面還能看見年輪,一圈圈記錄著這桑木生長的歲月,卻在一個月前被殘酷終結,連帶著那些林間追逐的呼喊、箭矢破空的銳響,都碎成了扎進掌心的木刺,每碰一下,就滲出回憶的血。
繞過屏風,推開繡房槅門時,一股塵土混著淡淡的霉味撲面而來。曾經掛著“百獸之王”錦幔的架子歪在墻角,錦緞被撕扯成碎條,金線繡的鳳凰殘羽散落在遍地的珠翠里。
靠墻的繡架上還繃著半幅未完成的浴火重生,絲線斷成幾截,在風里晃蕩。繡繃邊緣沾著暗紅的污漬,地上一些被踩扁的針插,處都是散落的銅質繡花針。
彩線纏成亂麻,混著撕碎的花樣紙樣,紙頁上是阿娘親手描的鳳凰圖樣被踩得模糊不清。
墻角的樟木箱被劈開了蓋,里面疊放的襦裙全被拖出來,繡著蘭花的裙擺被踩得泥濘,一件乳白色的緞面上印著幾個發黑的鞋印。
曾被承雨當作寶貝的繡花鞋散在箱底,一只鞋頭的珍珠被摳掉了,另一只鞋幫上劃著深可見骨的刀痕。
梳妝臺抽屜里的淡黃色的抹胸上衣躺在地上,上面繡的蓮花被利器劃破,絲線流蘇扯得像亂草。
暮色從破了洞的窗紙滲入進來,隱隱約約照亮梁上懸掛的蜘蛛網,絲網上掛著半片褪色的紅綢,那是上一個上元節系的燈謎紙條。
風穿過窗欞時,地上散亂的繡樣紙被吹得嘩啦作響,像一朵朵開敗的紅梅。
曾經飄著脂粉香和繡線味的繡房,如今只剩殘破不堪,撕碎的襦裙,以及角落里那面蒙著灰的菱花銅鏡。
鏡子里映著歪斜的繡架和滿地狼藉,卻再也照不見那個低頭理線繡圖的一家人,檐角漏下的雪沫子,無聲地覆上破碎的妝臺,將這一室慘烈,慢慢掩進冰冷的夜色。
后堂及灶房的景象更刺目,母親腌雪里蕻的陶甕滾在門檻邊,壇口碎成鋸齒狀,壇底還沉著幾顆發黑的雪里蕻,散發酸腐味的腥臭。
承瑾的心越來越痛,她瑟瑟發顫,不再往前走,后宅的西廂暖閣里,阿婆和兩個妹妹就是在暖閣里屠殺,阿爹、阿娘和弟弟命喪東廂。
她硬生生地跪地,低聲痛哭。直到哭到伸手不見五指時,她打開她帶來的食盒,擺上飯菜。
祖父去世以后,阿婆帶孫輩們去祭拜時就是帶的各種吃食和祭祀品,阿婆說過,事死如事生,去世的親人在另一個世界仍需飲食。
承瑾點燃蠟燭,點燃香,將金銀箔和冥幣點燃焚燒祭拜,殘破的窗欞邊,有一個黑影緩慢逼近。
一只瘦鴉撲棱著翅膀,落在近乎坍塌的東廂房上,驚起梁間的片片塵土。
“誰?”承瑾警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