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望著精美木雕工藝的轎窗,第一次坐轎子,而且是裝飾豪華的宮中宮轎。
承瑾的不安感勝過新奇感。
她對面端坐著頭戴金鑲玉芍藥花紋釵冠,釵頭鑲嵌粉色珍珠,冠后垂著紅色羅紗的徐七娘。
不茍言笑的徐七娘上穿鵝黃色齊膝直領窄袖的對襟褙子,下穿長及地的白色百褶裙,褙子上繡的粉紫色芍藥花,金線勾勒的花蕊泛著冷光。
同樣的,徐七娘冷眼凝視著承瑾,在宮中多年,傾國傾城閉月羞花的娘子們見得太多。眼前的丫頭眉清目秀,一雙滿是疲乏的雙眼若隱若現的倔強,以及不失原有的純真,清瘦的臉楚楚動人。
韋賢妃點名要她入宮進文繡院,出于何種原因,不需要她知道,只要奉命行事就行。
徐七娘任職多年,朝廷通過各個機構,也就是由朝廷下諸路選擇民間刺繡技藝高超時能手,具備精湛的刺繡針法,能夠熟練地運用多種針法繡制不同的圖案,而且繡品是要生動逼真、工藝精細的善繡之人進入文繡院。
只是眼前的小娘子……
八人抬宮轎緩緩停下。
女官徐七娘先下宮轎,向守門的院役通報身份,院役驗過文書,六名繡女與承瑾先后走出宮轎。
此時巳時已過臨近午時,四月尾的陽光已有些兒微熱。
占地百畝的文繡院,正門肅穆而莊重。匾額上,陽光下熠熠生輝的“文繡院”三個鎏金大字,彰顯著皇家的威嚴與尊貴。
文繡院門前兩側,怒目圓睜的兩尊石獅,身姿矯健。
徐七娘將承瑾交給一名比承瑾略矮半截頭的中年婦人。
中年婦人頭戴以金絲為骨,彎成層層疊疊的蓮花造型的花冠,身著一件輕盈富有光澤的青色羅絹褙子,微微敞開的直領內,露出白色的抹胸,兩側腋下開衩處,繡著幾株淡紫色蘭花。
“鄒嬤嬤,這名小娘子是奉韋賢妃的旨意,今后在嬤嬤您的門下做事。”徐七娘對鄒嬤嬤說。
眼前的便是掌事鄒嬤嬤。承瑾記住了。
承瑾正要向鄒嬤嬤請安,“低著頭!莫要亂看!”鄒嬤嬤厲聲道。
鄒嬤嬤那雙尖利的目光像細而長的銀針直戳著承瑾低垂的腦袋,緊接著尖利如銀針的目光盯在承瑾的一身衣服上。
蔥白色自然敞開的直領對襟衫,繡著含苞待放的粉色荷花花骨朵和盛開的粉色荷花,金色絲線繡出花蕊,淡綠色卷邊的荷葉,營造出整件衣衫的清新脫俗的感覺。
“你身上的這身衣是你繡的?”鄒嬤嬤問。
“是妾身親手繡的。”承瑾垂著的頭沒有抬起。
“竟敢將荷塘的清幽之美穿身上來了。”鄒嬤嬤撇了一眼承瑾,她眼角細細的皺紋里藏著二三十年的繡房歲月。
承瑾微微福身,她聽不出鄒嬤嬤是在諷刺她還是贊美她。
這不是關鍵。
鄒嬤嬤忽然抬起銀尺敲在承瑾的手背上:“入得宮中,你便是奴,是婢,豈還以‘妾身’自稱?”鄒嬤嬤瞪視被抽痛而縮手抖肩的承瑾,“看來,你這鄉野丫頭還得教你規矩。”
“難道宮中的規矩是對初來乍到的人以這般對待嗎?”承瑾直視鄒嬤嬤,隨即話風一轉:“身為宮中德高望重的掌事嬤嬤您教訓的是,奴婢定謹記于心。”
好漢不吃眼前虧,好女當然是遇強先柔,以退為進了。承瑾暗忖著。
“嗯。”鄒嬤嬤仰視依舊福著身的承瑾,傲慢道:“可別像那金雀見了山鳳,連展翅的規矩都敢忘。”
“承蒙嬤嬤的教導,奴婢愿在嬤嬤麾下做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承瑾膝行小半步,指尖撫在溫熱的地面。
“起來吧,還不算愚鈍。”鄒嬤嬤扯高氣仰地像一只傲慢的貓,“別杵著了,隨我來,先帶你去住所。”
承瑾攥著汗濕了的行囊,跟隨鄒嬤嬤跨過大門口的青石門檻,院內像一幅徐徐展開的工筆長卷,中軸線對稱的三進院落,廊廡亭榭方正而規矩。
漢白玉拱橋連著三進院落,四周種滿了奇花異草,假山嶙峋,橋下碧水中,荷葉已露尖尖角。肆意游弋的錦鯉嘴里銜著隨風飄落來的片片花瓣。
穿行在S形回廊,廊檐下,懸掛著橘紅色的宮燈。回廊兩側的墻壁,繪滿了各種精美的壁畫。
穿過回廊,沿著小徑前行,西側院落內便是繡娘們的安置房。
鄒嬤嬤推開一間屋子的門,映入眼前的是靠窗的兩張木床,有一張床鋪上的深藍粗布被褥疊得齊整,一張床鋪著一張草席。
“一個房間睡兩人。你的鋪蓋在墻角處紅漆箱子里。”鄒嬤嬤說道,“箱子里還有你的針線包和樣圖。”
“好的,奴婢謝嬤嬤。”承瑾恭身。
“記住,三更吹時便要鎖門,寅時打更時便要起床。偷睡和偷懶者,家法伺候。”鄒嬤嬤交待道。
“嬤嬤請放心,奴婢記住了!”
“帶你去工坊熟悉一下。”鄒嬤嬤對這個看似唯唯諾諾畢恭畢敬的小娘子還算滿意。
“有勞嬤嬤了!”承瑾含笑點頭。
出了安置房,穿過種滿柿子樹的天井便是工坊。
進入工坊內,幾百架繃著云錦的繡架鱗次櫛比,諸多顏色的絲線在竹架上垂落。
院中掛滿還未完工的龍袍、錦袍及霞帔,金線繡的龍鱗在陽光下泛著金光,孔雀藍的鳳羽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幾百名繡娘身著統一的淺藍色衣裳,發髻高高挽著,埋著頭,神情專注,指尖翻飛,銀針不停地穿梭著,彩絲與金線被織入絹帛內。
有的繡娘正繡著鳳凰,鳳凰優雅的姿態,?爛的羽毛,金、紅、藍三種顏色的絲線交織,淡雅的云霧背景,增添了畫面的層次感。
有的繡娘繡著花朵,牡丹花,薔薇花……仿佛能聞到花的香味。
工坊一角處,有幾位資深的繡娘正在指導初來不久的繡娘。
“既來之,則安之。今后表現好,技術好,上頭還有獎賞給到你。反之,不思進取,那后果就不用老奴給你說了。”鄒嬤嬤一副意味深長的眼神。
“謝嬤嬤指點迷津,一定不讓嬤嬤失望!”承瑾謙虛且信誓當當道,她根本不將鄒嬤嬤的傲慢置于心。
工坊里的一切,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她自幼跟祖母和母親學習刺繡,這十幾年。她習得各種繡法,早已輕車熟路。
嬤嬤說的那句“既來之,則安之”她一點也不反駁。來都來了,替家人尋找真相及報仇雪恨的事,以及去黔山尋找弟弟的事,也只能先緩一緩,不管那位韋賢妃出于何種目的召她入文繡院,只能等她在文繡院立足下來,再從長計議。
“嬤嬤,奴婢有一事相求,望嬤嬤能成全。”語畢,承瑾向鄒嬤嬤福身。
“何事?”鄒嬤嬤斜眼看著承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