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緊緊捏著油紙包,翡翠的涼意順著掌心往骨髓里鉆。
承瑾凝視棋盤上那枚被黑子啃噬的棄子,看清了這盤棋的真正殺招,太上皇后故意漏在邊角的不是棋子,是人心。
一枚棄子,成了照見人心的鏡子;一局棋,說到底是對人性的算計。承瑾這一刻的“看清”,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蝴蝶耳環……”她喉頭緊繃正吞吐著,就被殿外的喧嘩打斷。太監們尖細的唱喏撞碎暖閣的靜謐,朱皇后帶著半副儀仗闖了進來,鳳袍曳地的聲響驚得燭火直顫。
“母后怎擺弄起棋局了?”皇后屈膝時行禮時,鬢邊的東珠亂晃一通,直刺承瑾的目光冰冷,“兒臣聽說,蝶貴人那賤人的同黨就在此處?”
太上皇后慢慢悠悠地用茶蓋撇去浮沫:“皇后急什么,蝶兒的案子自然是有開封府來審。”
“審?再這樣審下去,怕是要審到您的龍德宮了!”皇后猛地失態,雙手拍向棋盤,黑白子混作一團,“那密信里連母后的起居都寫得清清楚楚,不是身邊人作祟,還能是鬼不成?”
承瑾頓感袖中的油紙包發燙。
提防皇后……
“皇后是說,老身身邊有內鬼?”太上皇后抬眼時眼角的皺紋里盛著寒意,“那就好好查查?!?/p>
皇后的臉霎時褪盡血色。暖閣里的檀香驟然變得甚是刺鼻。
“開封府尹李若水李大人求見——”龍德宮的太監在暖閣外拉長尾音道。
忽聞李若水在外求見,捧著個紅色錦盒跪在階下。盒中鋪著明黃緞子,放著枚沾了血的玉簪,正是蝶貴人常插在鬢邊的那支。
“啟稟太上皇后、皇后,蝶貴人在禁足處用這支簪子……”李若水的聲音異常艱澀,“自盡前只說了句‘仙鶴銜芝,當斷不斷’。”
承瑾頓住——仙鶴銜芝,不正是尚宮印上的紋樣?她猛然攥緊袖中油紙包內的翡翠,心里不是滋味。
“好個蝶兒!”皇后突然尖笑,鳳釵上的珠串抖落兩顆,“死了卻依舊要攀咬!這玉簪分明是正月十五朱家送給她的生辰禮!”
“哦?”太上皇后拈起玉簪端詳,“老身倒不知,外戚還能給宮妃送這么貴重之禮。”
李若水適時呈上卷宗:“卑職已經查到,朱家近半年來往邊關送了八批糧草,簽收人是金軍的先鋒營?!?/p>
皇后踉蹌后退,險些摔倒,鳳袍掃翻了棋案。散落的棋子滾到承瑾腳邊,她彎腰去撿,指腹觸到顆溫熱的白子。
“李大人,金軍兵臨汴京,皇上為求茍安,向金國輸送了大量物資和人員,金銀財帛、絹帛布匹,還有一些宮女以及工匠……”皇后含淚為她朱家申辯。
“放肆——這些輸送是被迫無奈之下的求和行為,皇后,你乃一國之母,怎可將這兩碼事混為一談?”太上皇后沖已是淚眼婆娑的皇后溫怒道。
“姜繡娘?!碧匣屎箅S即扭頭看向縮在一邊的承瑾,聲音輕得像嘆息,“你且說說這枚白子該落在哪?”
承瑾望著掌心的白子,“奴婢不敢妄議朝政。”她將白子輕輕放在棋盤上。
“皇上一直在議和與議戰之間搖擺不定,難道吾朱家給金軍送了點糧草就要擺出來論述?”皇后的尖叫刺破暖閣。
承瑾垂著眼,暗暗叫苦,皇上為何要讓她保管那一枚尚宮印。
兩日后,趙桓在御書房召見承瑾。他正對著一幅《煙江疊嶂圖》出神,案上擺著那對翡翠蝴蝶,翅膀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藍。
“朱家與金人的密信?!壁w桓轉身,龍袍掃過硯臺,墨汁濺在明黃的袖擺上,“李若水說,是蝶兒的耳環引的路。”
那對翡翠蝴蝶耳環的幕后操控者是太上皇后,可那也是經了承瑾之手。
承瑾手握裝有尚宮印的錦盒,默然福身行禮:“是皇上的信任給了奴婢底氣。”
“信任?”趙桓笑了,“朕給你的不是信任,是刀刃?!?/p>
趙桓的指尖點向地圖上的雁門關,“蝶兒的阿瑪在那按兵不動,朱家卻在背后捅刀子,你說這刀該砍向誰?”
“皇上,這枚銅印……奴婢怕難得勝任有辱皇恩?!背需貓D上蜿蜒的長城,想起蝶兒宮門前那株半死的海棠。上個月她被蝶兒召去繡像時,蝶兒還說這花是從雁門關移來的,像極了邊關的月亮。
“奴婢聽說,蝶貴人的弟弟還在江南求學。”她低聲道,“求皇上保全。”
垂首侯在門邊的太監偷偷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當承瑾此話一出,太監已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繡娘捏了把汗,難道這丫頭就不擔憂觸及龍顏?她該擔憂的是自身難保,卻還妄自為他人求安。
趙桓挑眉時眼中閃過訝異,隨即大笑起來:“你倒敢替他人求情?!?/p>
玉裝紅束帶和皂紋靴映入垂著頭的承瑾眼里。承瑾下意識抬眼時,正撞進一雙深邃如淵的眸子。那目光自上方落下來,帶著九五之尊的威儀,卻又在觸及她眼底的瞬間,微瀾輕漾。
趙桓在承瑾的眼神里看到,毫無遮隱的驚惶,像受驚的雀鳥振了振翅,卻又強撐著定住,藏著幾分繡娘特有的專注與清澈,也藏著女兒家的嬌羞,她膚如凝脂的臉頰騰地泛起兩朵粉云。
承瑾慌忙低下頭去,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角,睫毛垂得低低的,像怕人窺見眼底的慌亂,耳根子紅得能滴出水來。
在后宮佳麗三千的趙桓眼中,承瑾展露出來的那一抹羞,不是扭捏,是含苞的花骨朵沾了晨露,是春風拂過湖面的輕顫,帶著點怯生生的甜,藏著不肯說盡的心意,讓人瞧著,心也跟著軟了幾分。
四目相對不過一息,已慌忙垂首的承瑾,耳尖燙得像著了火??哨w桓卻在這清澈見底的眼眸里瞧見的是不肯說盡的心意。
對承瑾來說,會錯了意,便會傷得體無完膚。
趙桓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略帶伸向承瑾,眼見這只手近在眼下,承瑾朝后縮,毫無遮隱地躲開這只快要碰到她臉頰的手。
“留在朕身邊。”趙桓尷尬地收回手,近乎乞求的語氣和炙熱的眼神堵得承瑾驚魂動魄。
承瑾抑制住惶恐,冒似風清云淡又誠惶誠恐道:“奴婢叩謝皇恩——”
承瑾即刻跪在青磚上,額頭抵著地面,聲音輕卻穩,沒有半分顫音:“陛下,奴婢蒲柳之姿,自幼只識針黹線腳,指尖捻熟的是絲線,心里裝著的是尋常日子。”
“你——”趙桓揮手讓門邊的太監退下,只見太監貓腰退下,不聲不響地關上門。
趙桓以為承瑾接受他是需要時間,“自從你入宮以來,入宮這些天,朕無時無刻地不在等待,給為的就是讓你慢慢接受朕對你的一片赤心?!?/p>
趙桓見承瑾的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角,一本正經道胡說八道:“深宮里的鳳冠霞帔,奴婢消受不起。那些規矩、那些紛爭,比最細的繡線還磨人,奴婢性子笨,學不會,也熬不住?!?/p>
“朕能給你想要的一切。”趙桓不死心。
“陛下的恩寵,是天大的榮耀,可奴婢所求,不過是一盞燈下,能安安穩穩地刺繡,能聞著巷子里飄來的炊餅香,能在節慶時,給鄰里街坊的孩童繡個虎頭鞋。這些,宮里給不了?!背需L輕云淡道。
她的眼底已沒有惶恐,只有一片澄澈的懇切:“陛下是真龍天子,該配得上能母儀天下的女子。奴婢這雙手,只會繡花鳥蟲魚,繡不出江山社稷,更擔不起六宮表率的重擔。求陛下成全,讓奴婢回去,做個安守本分的繡娘?!?/p>
承瑾一鼓作氣說完,她又深深叩首,鬢邊那支素銀簪子磕在地上,發出輕響,像她此刻的心意,微小,卻異常堅定。
趙桓再堅持,那就是強人所難,是無賴。
失望,沮喪,將這個眉宇間藏著江山社稷的重負身居萬人之上的皇帝給包裹。
趙桓眼神深邃如淵,喜怒哀樂不輕易形于色,此時此刻,他嘴角噙著淺淡的笑意,“縱有群臣簇擁,你可知朕的背影里透著“寡人”的孤,朕再怎么堅持都是徒勞?”
正人君子的一腔真情告白著實讓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帝王眼中閃過的潺潺溫和,只是那份柔軟真但對承瑾——行不通。
空氣仿佛滯留,良久,他將尚宮印推回她面前,“這印你且先拿著,到時朕許你出宮。”
“奴婢叩謝皇上成全!”承瑾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承瑾捧著尚宮印走出御書房,銀杏葉落在仙鶴印鈕上。她突然看清仙鶴的眼珠原來是用赤金嵌的,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像極了蝶兒臨終前簪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