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妃,你的這幅《百花爭艷》確實屬于極品。”太上皇后邊欣賞邊說道,“老身記得這幅好像是貢品,不是出自文繡院。”她對這幅繡品還有點兒印象。
“是呢,是以前的貢品?!辟t妃陪著笑,忙著親自奉上茶水,暗忖,她怎么突然對它有興趣?
是貢品沒錯,去年貨商在江南淘來這幅《百花爭艷》,她一眼便認出這幅繡圖與她父親珍藏的一模一樣。太上皇后要么不來,一來就點名了要看這幅《百花爭艷》的繡圖,實在想不通。
“丫頭,你過來瞧瞧?!碧匣屎蟮碾p眼一直盯著這幅繡圖上,朝承瑾招手。
“姜繡娘,太上皇后娘娘叫你呢?!眲⒐霉蒙焓峙牧伺某需募绨?,“你這是……”劉姑姑嚇了一跳,承瑾臉色蒼白,渾身顫抖。
韋賢妃,她可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母親!
太上皇后扭頭,也看出承瑾的異常,好奇多過關心,“這是怎么了?”
當韋賢妃的《百花爭艷》展開后才半刻功夫,這丫頭卻像變了一個人。
“姜繡娘?”劉姑姑皺眉道,姜繡娘往日里雖機靈,也穩當,今兒卻……
承瑾回神,太上皇后與韋賢妃及宮女都看著她,有的是擔心她,有的是等著看熱鬧不嫌事大。
“說話呀?!碧匣屎竽锬锾岣呗曇舻?。
“回娘娘,奴婢,奴婢剛才是被震懾到了?!?/p>
“說實話?!碧匣屎蠖⒅荒樕n白的承瑾。
承瑾朝太上皇后身前的繡圖走去,她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刺得皮肉發痛,這才勉強將哽咽壓下喉嚨。
她朝一臉蔑視她的韋賢妃福身行禮,垂著眼,望著自己的影子在繡圖的芙蓉花瓣上輕輕發顫。
是了,終于看到了,真在救命恩人的母親手中!
“奴婢……奴婢認得這繡圖上的針腳。”承瑾抑制住聲音的抖動,輕聲道,“這幅《百花爭艷》,是奴婢去年繡的呢。”
韋賢妃聽到這句話的一霎那間,整個人僵在原地,手里的茶盞差點脫手摔碎,腦子里猶如有顆驚雷炸開,反復回響著那幾個字,卻怎么也無法將它們拼湊成合理能讓她接受的意思,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涼透了四肢。
韋賢妃忽然輕笑一聲,鬢邊的珠翠隨著動作輕晃:“繡工的手藝,都大同小異罷了。你這奴婢小小年紀,倒敢說這是你繡的?”
“賢妃娘娘,絕非大同小異!”承瑾猛地抬頭,微微笑道,“奴婢繡牡丹,必在第三片葉子的背面繡半粒米大的‘姜’字,用的可是‘劈絨藏針’法,得將絲線劈成二十四縷,混著夏布本色的線才能繡成。還有那株芍藥,花瓣邊緣的‘虛實針’,奴婢的家人告訴奴婢,針腳得‘藏七露三’,旁人若是學去了,且都是露七藏三的假樣子!”
她不急不徐地她帶來繡好的《百花爭艷》放在案桌上打開,兩幅一模一樣的繡圖,除了一幅是夏布上繡的,一幅是生絹上繡的,其它沒一絲異樣啊!
太上皇后來了興致,想起去年冬的那個陰雨天里,她見有人鬼鬼祟祟,便攔住逼問,見是給韋賢妃宮里送信的仆役。一封簡短的“姜氏全家老小已除”,待放了那送信仆役,派人盯著一探究竟,韋賢妃已將那封簡短的信件給丟過暖爐內燒了。
只因金國以官家收留遼將張覺,張覺歸降宋,又被金國追殺,官家下旨殺張覺獻首級,仍未平息金國的怒意,之后歲幣不滿借口,兵分東、西兩路南下伐宋。官家驚慌失措,一面遣使求和,一面禪位于太子,官家自己南逃避禍。而由皇后變為太上皇后的她為此憂慮而沒在意韋賢妃的小動作。
示意侍女取來繡圖。果然,在牡丹葉背那團深綠里,借著窗欞透進的天光,隱約能瞧見一個小小淡青色的“姜”字,筆畫細得幾乎要看不見。
再看芍藥花邊,那些看似隨意繡的針腳果然是藏得居多、露得極少,用手摸上去是平的,瞧著卻又像浮著一層濕漉漉的水汽。
“這針法……”太上皇后指尖輕輕拂過繡面,“一個模子刻的也未必這么像?!?/p>
承瑾望著繡圖上那叢開得最盛的牡丹,聲音發顫:“這朵盛開的金黃色姚黃,用了‘盤金疊繡’,里層是赤金箔線,外層裹著染了蜜蠟的黃絨線,奴婢的阿婆教奴婢繡法時說,這樣繡,才像牡丹花沾了晨露的樣子。為了這金線,奴婢的阿爹跑遍江南的金鋪,只要最薄的金箔,說厚了繡出來會像是貼了銅片,沒的靈氣。”
韋賢妃的臉色漸漸地沉下來,捏著繡圖邊緣的手指收緊:“不過是一些繡工的伎倆,說得倒有多稀罕似的。”
“不是伎倆!”承瑾忽然提高了聲量,跪在地上往前挪動兩步,“奴婢的家人以刺繡為生,奴婢自幼與家人習刺繡,各種繡法都是奴婢的阿婆悉心教的?!?/p>
殿內靜得只剩下香爐里香灰簌簌落下的聲響。
“你確定韋賢妃這里的是你去年繡的?”太上皇后好奇道。
承瑾的淚無聲地滑落在她顫抖的手背上,抬起淚眼,望著韋賢妃:“這蒲公英還是奴婢僅六歲的弟弟讓奴婢繡上去的?!?/p>
韋賢妃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卻渾身顫得比承瑾還要厲害萬分。
“奴婢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被貨商買了去的繡圖,而且還是在韋賢妃娘娘的寢宮里看到。”承瑾淚眼迷離,嘴角含笑地繼續說道,“太上皇后娘娘,賢妃娘娘,這真是太讓人震驚了,請饒恕奴婢,奴婢實在控制不住,才喜極而泣?!?/p>
承瑾剛說完,韋賢妃的臉色“唰”地白了,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濺在衣襟上也沒察覺。
太上皇后何等精明,當即看穿了其中的蹊蹺:“看來這是緣分了?!?/p>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韋賢妃-手里的陶杯“哐當”落地,整個人僵在原地,死死盯著承瑾的眼神里寫滿了不敢相信。
她想起那封她丟到暖爐燒掉的信里那句“姜氏全家老小已除,勿念。”又想起曾懷疑過承瑾的身份盤問她時……
承瑾突然朝著韋賢妃叩首,額頭磕得紅腫:“賢妃娘娘,奴婢知道您是好人,就憑康王爺救下奴婢時,奴婢就知道?!?/p>
提到康王,韋賢妃的愣愣地盯著承瑾。
她兒子心善,去年隱姓埋名一路游歷一路救死扶傷,卻不知眼前這讓她討厭的丫頭也獲得兒子的施救。
此刻,承瑾也在思考著,讓康王知道她想要查的真相就在韋賢妃身上,康王會如何接受這讓人難以接受的事。
韋賢妃緊緊盯著承瑾,承瑾那副低眉順眼的樣子,越看越覺得刺眼。兒子居然救的是……
如果她不是讓人恨之入骨的吳氏的后人,兒子救過她也就罷了,如果她是呢?
這絕對不可能——韋賢妃咬了咬后槽牙,指尖在茶盞上掐出淺淺的印子,冷聲道:“你這賤奴好大的膽子,倒是好本事,連康王的救命恩情都敢藏著掖著?!?/p>
跪在地上的承瑾抬頭,臉色瞬間煞白,殿內的空氣驟然緊繃,韋賢妃的目光如利刃,死死地捅在承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