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冬天,風刮得特別硬,像小刀片似的割人臉。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十二月某個晚自習結束的夜晚,十點零七分。巷口老王餛飩攤的燈泡昏黃得像一顆將熄的炭火,在濃得化不開的寒氣里,勉強撐開一小團暖光。我縮著脖子,把凍僵的手揣進校服袖筒,跺著腳等那碗熱氣騰騰的救贖。霧氣繚繞的鍋爐后面,老王的臉模糊不清,只有鐵勺碰擊鍋沿的叮當聲格外清晰。
就在這時,她出現了,像一片被風無意卷進暖光里的雪。還是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牛仔外套,鼻尖凍得通紅,手里捧著一本卷了邊的《讀者》。她沒看我,徑直在對面的小馬扎上坐下,只輕聲對老王說:“王叔,照舊。”——一碗豆漿,一個茶葉蛋。
我的餛飩端上來,白汽蒸騰。她忽然伸出手,不是拿她的豆漿,而是拿起桌上那個盛著蝦皮的小罐子,默不作聲地,舀了滿滿一小勺,輕輕撒進我碗里翻滾的湯中。蝦皮細小,瞬間被滾燙的湯汁吞沒,沉入碗底,只有零星幾點倔強地浮在湯面。
“這樣鮮。”她終于抬眼看了我一下,聲音輕得像呵出的白氣,旋即又低下頭,睫毛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2003年12月6日,晚十點一刻,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勺沉底的蝦皮,也第一次清晰地感覺到她目光里那點小心翼翼的暖意。可惜,彼時我年輕得像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只覺得那蝦皮不過是尋常佐料,甚至嫌它有點腥,從未想過,那竟是沉入我混沌青春海底的第一顆,也是唯一一顆,藏著心事的珍珠。
后來,她成了我破舊自行車后座上固定的風景。2004年夏天,七點十五分的晚自習下課鈴響過之后,那輛除了鈴不響哪都響的“老坦克”,便載著我們碾過被暑氣烘烤得發軟的柏油路。我蹬得汗流浹背,后背的校服洇出深色的地圖。后座便傳來窸窣的聲響,接著,一方帶著淡淡皂角香的紙巾,帶著她微涼的指尖,笨拙地、輕輕地從我肩頭伸過來,替我擦拭脖頸和耳后的汗。那指尖偶爾不經意的觸碰,像微弱的電流,讓我后背瞬間繃緊,卻又在下一秒被她傘面的傾斜所覆蓋——2004年7月某個暴雨突至的黃昏,六點零二分,她縮在后座,小小的身體努力前傾,固執地把那把印著小花的傘罩住我的頭頂和肩膀,自己大半個身子暴露在滂沱的雨簾中。我猛一回頭,雨水正順著她濕透的劉海往下淌,滑過她帶著笑意的嘴角。那雨水,多像她無聲無息、卻足以浸透我整個麻木青春的愛意。
可我那時啊,混賬得理直氣壯。青春在不懂珍惜的年紀,就是一場橫沖直撞的火災,只圖自己燃燒得痛快,哪管身后燎原成灰燼。2005年3月,她熬夜替我謄抄的物理筆記,字跡娟秀得像春日初生的柳葉,被我隨手塞進書包,和揉皺的試卷、吃剩的零食袋擠在一起,最終在某個角落被遺忘成廢紙;2005年5月的一個周五下午,四點剛過,她站在籃球場邊,手里攥著兩張電影票,期期艾艾地小聲邀請,我眼皮都沒抬,運著球隨口敷衍:“改天吧,今天約了人打球。”她眼中瞬間黯淡下去的光,比那天提前沉落的夕陽還要快;還有她默默替我擦凈的黑板,悄悄放在我桌角那杯總是溫熱的水……所有這些沉入生活碗底的“蝦皮”,都被我粗糙的味蕾徹底忽略,像抱怨自行車后座漏氣的坐墊硌人一樣,渾然不覺那破舊的承受里,藏著怎樣沉默的溫柔與包容。
終于,2006年高考前的春天,一個連空氣都繃緊的下午,三點二十分。教學樓的樓梯拐角處,陽光被冰冷的瓷磚切割成銳利的幾何圖形。她背靠著墻,影子被拉得很長,很疲憊。沒等我像往常一樣嬉皮笑臉地問“怎么了”,她先開了口,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我累了。”
我愣住,傻氣地問:“昨晚……又熬夜看書了?”
她搖搖頭,目光越過我,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什么都沒有,又仿佛盛滿了整個世界的虛空。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上面仿佛凝著一小片再也無法融化的冰晶。然后,她轉身,一步一步走下樓梯。下午三點二十五分,她的背影被一級一級的臺階吞沒,消失在樓梯的陰影里,像一滴水珠蒸發在干涸的河床。那一刻,心口仿佛被什么東西猛地鑿了一下,空洞的風呼嘯著灌進來,我卻依然遲鈍地以為,那只是考前焦慮的錯覺。
痛楚,從來不是猝不及防的利刃。它更像水,冰冷刺骨的水,緩慢地、無孔不入地滲透。2006年秋天,大學開學后的某個清晨,七點十分。我獨自坐在陌生的城市某個早點攤前,一碗餛飩擺在面前,熱氣騰騰,卻再也尋不到那勺沉底的蝦皮,入口只有一片索然無味的蒼白。某個周末下午,我騎著嶄新的自行車穿過林蔭道,陽光斑駁,樹影搖曳,后座空蕩蕩的,鏈條轉動的聲音單調而寂寥,吱呀作響的舊日回響,只存在于記憶的單行道里。
那些曾經被視作尋常的筆記、溫水、凝望,忽然在記憶的深海里一一浮起,帶著尖銳的棱角,刺得人眼睛發酸。原來最深的失去,并非天崩地裂,而是在某個尋常的清晨或黃昏,你終于嘗出那碗餛飩里缺失的、獨一無二的鮮。那鮮味早已融入骨血,像鹽溶于水,平常不覺滋味,一旦抽離,才知生命從此滿口咸澀,痛徹心扉,無可彌補。
青春,真像一場遲來的“急性腸胃炎”——當我們囫圇吞下的所有溫柔與珍重,在歲月的胃里悄然發酵、翻騰,最終顯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時,那份劇烈的絞痛才姍姍來遲。多年后,當我獨自咽下無數碗寡淡的餛飩,當我后座的位置換了又換卻始終填不滿那份空蕩,我才徹悟:原來2003年冬夜那碗餛飩里沉底的蝦皮,2004年暴雨中那固執傾斜的傘,2005年揉皺在書包深處的筆記……竟是我貧瘠青春里,曾被賦予過的最豐盛、最隱秘的寶藏。
我用整個粗糙的年少,渾然不覺地碾碎了一顆最細潤的心。而那顆心曾給予的滋味,在我終于懂得品嘗時,卻永遠地缺席了。那滋味,叫遺憾。它沉淀在2003到2006年的每一個刻度里,從此,我的世界永遠下著那年冬天未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