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谷場上的谷粒鋪展成一片遼闊的溫床,在黃昏的注視下蒸騰著白日積攢的暖意。父親舒展手臂將我高高拋起,又穩穩接住,晚風在耳畔呼呼作響,他溫熱的汗氣蒸騰著,糅合著谷物干燥的馨香。我的臉蹭過父親扎人的胡茬,又埋進他粗布汗衫的褶皺里,那上面還沾著幾粒倔強的稻殼,在脖頸處微微刺痛著肌膚。遠處村莊的輪廓在暮靄中柔和地融化,炊煙被晚風輕輕拉長,仿佛疲憊歸鳥的翅膀,無聲地劃過逐漸沉入墨藍的天空。
“爸,再高些!”我咯咯笑著,小手指向頭頂那片越來越暗、卻越來越清晰地閃爍著幾顆星子的天幕。
父親的手臂穩穩托舉著我,像托起一枚珍貴的果實,聲音低沉而渾厚:“再高些?再高些就夠到天邊的云彩嘍!”他爽朗的笑聲在空曠的谷場上回蕩,震得我緊貼著他胸膛的小耳朵微微發麻。母親遠遠站在屋檐的陰影里,臂彎里抱著新生的妹妹,唇邊噙著一抹寧靜的笑意,如同月光般溫柔地注視著我和父親。那笑容無聲地流淌過來,熨帖著曬谷場上每一粒微小的塵埃。
妹妹的啼哭如同黑夜深處驟然劃破寂靜的銳器,尖銳地刺入夢境深處。我猛地驚醒,心跳如鼓點般急促。黑暗中,母親慌亂起身的窸窣聲清晰可聞,像被驚擾的鳥雀撲棱翅膀。隔壁阿太房里也傳來壓抑的、令人心驚的咳嗽聲,仿佛枯朽的木頭在風中痛苦地呻吟。
我摸索著爬下吱呀作響的小竹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面上,悄悄推開一條門縫。堂屋油燈昏黃的光暈搖曳不定,映照著父親緊鎖的眉頭和母親焦急的臉龐。妹妹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陣緊過一陣,母親緊緊抱著她,無措地搖晃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燒得燙手……”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繃緊的弦。
父親沉默著,他粗糙的大手探進衣襟深處摸索了好一陣,才掏出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在昏黃的油燈下細細地數著。那幾張薄薄的紙片,仿佛承載著千鈞重擔。他猛地站起身,決絕的動作帶起一陣風:“我去叫王伯的船!”
他高大的身影撞開木門,迅速消失在門外濃稠如墨的夜色里。我悄悄縮在門后,將臉貼在冰冷的門板上,目光追隨著父親離去的方向。那無邊的黑暗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院外傳來父親急促的腳步聲,像沉悶的鼓點敲打在靜夜的心上,越來越遠,最終被夜吞沒。
堂屋的油燈爆出幾粒微弱的燈花,又歸于沉寂。燈光映著母親抱著妹妹來回踱步的身影,在墻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暗影。妹妹的哭聲漸弱,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每一次都牽動著我的心跳。隔壁阿太房里那壓抑的咳嗽聲也暫時停歇了,整個屋子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夜,像冰冷的潮水,無聲無息地漫過門檻,幾乎要將我小小的身影徹底淹沒。
灶膛里的火苗舔舐著漆黑的鍋底,柴禾噼啪作響。我蹲在灶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鍋里翻滾的米粥,濃郁的米香彌漫了整個狹小的廚房。母親坐在矮凳上,小心翼翼地給阿太喂藥。阿太斜倚在舊藤椅上,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一層灰敗的氣息籠罩著曾經慈祥的面容。她的手枯瘦如柴,微微顫抖著,幾次想接過母親手里的藥碗,都徒勞地垂落下來。
“青禾……過來……”阿太的聲音微弱得像被風吹散的蛛絲。
我連忙放下火鉗湊過去。阿太吃力地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臉頰,又緩緩指向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頭一緊。阿太渾濁的眼睛望著我,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最終只是艱難地牽扯出一個極其微弱的弧度。那笑容里蘊藏著的千言萬語,像即將熄滅的燭火,微弱卻固執地亮著,沉沉壓在我心上,竟比灶膛里跳躍的火光更灼人。
午后,我獨自坐在門檻上,手里無意識地揉捏著一小團潮濕的泥巴。母親在堂屋里低聲對父親說著什么,聲音雖輕,卻像針一樣鉆進我的耳朵。
“……鎮上李屠戶……肯出這個數……”母親的聲音里有種被砂紙磨過的澀意。
父親長久地沉默著,只聽見他煙鍋在鞋底上磕碰的悶響。半晌,才聽到他長長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氣,那氣息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清晨,薄霧像乳白色的紗幔籠罩著村莊。我揉著惺忪的睡眼跑到牛棚,卻看到父親正用力拉著大黃牛的韁繩。大黃牛的四蹄仿佛生了根,倔強地釘在泥地里,碩大的牛頭不安地左右甩動,銅鈴般的大眼睛濕漉漉的,茫然又固執地望著父親,喉嚨里發出低沉而悲傷的“哞——哞——”聲,像嗚咽,又像挽留。
“走啊!你這倔牛!”父親的聲音帶著一種罕有的、近乎粗暴的焦灼,他額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再次用力拽緊韁繩。大黃牛被拉得向前踉蹌了一步,隨即又死死頓住,粗糙的鼻息噴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形成一團白霧。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我沖上去,不管不顧地抱住大黃牛溫熱而粗糙的前腿,臉頰緊貼著它沾著草屑的皮毛,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別賣大黃!爸!別賣它!它幫我們犁地……”我的哭聲在寂靜的晨霧里顯得格外突兀和破碎。
父親拽著韁繩的手猛地頓住,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背對著我,寬闊的肩膀在薄霧中微微起伏、顫抖,如同風中承受重壓的巖石。他沒有回頭,也沒有斥責我,只是那樣僵立著,仿佛在對抗著某種巨大的、無形的力量。那沉默的、微微顫抖的背影,比任何言語都更沉重地刻進了我的眼底。
大黃牛最終還是被拉走了,它沉重的蹄聲在村道上漸漸遠去、消失。整個上午,我坐在空蕩蕩的牛棚門口,手里捏著半根被大黃啃剩的玉米芯,指尖無意識地摳著上面殘留的、帶著它牙印和口水的凹痕。牛棚里只剩下干草腐朽的氣息和一種巨大而空洞的寂靜。陽光透過棚頂的縫隙照進來,無數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翻滾、沉浮,像一場盛大而寂寞的舞蹈。我盯著那束光,直到眼睛發酸,那塵埃似乎落進了心里,沉甸甸地堆積起來。
晚飯后,父親獨自坐在門檻上,佝僂著背,長久地沉默著,煙鍋里的火星在濃重的暮色里明明滅滅。母親默默收拾著碗筷,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響。我回到里屋,爬上那張吱呀作響的竹床。黑暗中,我睜大眼睛望著屋頂模糊的椽子,白日里大黃牛那濕漉漉的、茫然的眼神,父親沉默而顫抖的背影,還有阿太枯瘦手指冰涼的觸感,在眼前不斷交疊、晃動。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混合著委屈、失落和隱隱不安的難過,像漲潮的河水,一點點漫過心口,悶得人喘不過氣。我用力咬著下唇,翻了個身,把臉埋進帶著陽光和汗味氣息的舊枕頭里,無聲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夏夜悶熱,蚊蟲在耳邊嗡嗡盤旋。我悄悄溜下床,赤著腳,像只夜行的貓兒,無聲無息地摸到堂屋。月光透過窗欞的縫隙,在地面投下幾道清冷的光柵。我知道,那只裝錢的舊鐵皮餅干盒,就藏在碗柜最上層的角落里。
心跳得厲害,擂鼓似的撞擊著耳膜。我踮起腳尖,手指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撥開幾個粗瓷碗,指尖觸到了那冰涼的鐵皮盒蓋。打開它,里面是卷得整整齊齊的一小卷紙幣,還有幾個分幣。那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在月光下顯得那么單薄,又那么沉重,仿佛凝聚著父親早出晚歸的汗水、母親縫縫補補的辛勞,還有阿太壓抑的咳嗽聲。我的手心全是汗,濕漉漉地粘在冰冷的硬幣上。我屏住呼吸,飛快地抽出一張綠色的一角紙幣,緊緊攥在手心,那薄薄的紙片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迅速合上鐵盒,放回原處,我幾乎是逃也似的溜回里屋,蜷縮在床上,胸口劇烈起伏,攥著錢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那張紙幣被揉得不成樣子,緊貼著滾燙的皮膚。黑暗中,碗柜的陰影似乎變得巨大而猙獰,無聲地窺視著我。
第二天,我揣著那枚滾燙的紙幣,像揣著一塊燒紅的炭,在村口小賣部那褪了色的紅漆柜臺前徘徊了許久。玻璃罐里色彩鮮艷的水果糖,像一顆顆誘惑的寶石。最終,我顫抖著伸出手,將那張被汗水浸得有些發軟的紙幣推過去,換回了幾顆用粗糙蠟紙包著的糖塊。剝開糖紙,將一顆橙色的硬糖塞進嘴里,甜味在舌尖猛烈地炸開,那瞬間的滿足感像潮水般涌來,卻迅速退去,留下一種更深的、令人心悸的空虛和惶惑。剩下的糖塊被我藏在褲兜最深的角落,糖紙粗糙的棱角摩擦著大腿的皮膚,那甜膩的氣息仿佛無孔不入,纏繞著我,讓我坐立不安。
回家路上,我低著頭,不敢看田埂上勞作的熟人,更不敢看自家那扇虛掩的院門。剛走到院墻邊,就聽見里面傳來母親焦急的聲音:“……怎么會?我明明放得好好的……”我的心猛地一沉,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我貼著土墻的陰影,像只受驚的老鼠,飛快地溜進屋子,鉆進自己那張小竹床的蚊帳里,用薄薄的被單緊緊蒙住頭。黑暗中,甜膩的糖味和被單的霉味混合在一起,堵住了我的呼吸。外面母親翻找東西的窸窣聲,碗碟輕微的碰撞聲,每一下都像針扎在我的心上。
晚飯時,飯桌上的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昏黃的燈光下,母親端著飯碗,眼神卻時不時掃過碗柜的方向,眉頭緊鎖。父親扒拉著碗里的飯粒,沉默得像一塊石頭。我埋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碗里,碗里的飯粒像無數細小的砂礫,難以下咽。藏在褲兜里的那幾顆糖,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大腿生疼。我不敢看母親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照見我心底最陰暗的角落。每一次碗筷輕微的碰撞聲,都讓我的肩膀不自覺地瑟縮一下。
“青禾,”母親的聲音不高,卻像驚雷一樣在沉悶的空氣里炸開,“碗柜……你有沒有動過?”她放下碗筷,目光直直地投射過來,像兩道探照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我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臉頰燙得嚇人。筷子“啪嗒”一聲掉在桌上。我猛地抬起頭,撞上母親審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焦急,有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極力壓抑的失望。所有的驚慌、羞愧和恐懼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堤防。我的嘴唇哆嗦著,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臉頰。
“我……我……”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我哽咽著,語不成句,只能胡亂地伸手去摸褲兜。那幾顆帶著體溫、粘膩的糖塊被我慌亂地掏了出來,一把放在油膩的飯桌上。它們沾著口袋里的棉絮,在昏暗的油燈下顯得那么刺眼,像是我無處遁形的罪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