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個“生”字上。生……活著。我還在這里。在這冰冷的鋼鐵墳墓里,抱著沾滿灰塵的書本,我還在“生”。即使像這廢棄的玻璃纖維棉一樣被遺棄,像這廠房一樣荒蕪破敗,我還在“生”!
一股微弱卻無比執拗的力量,再次支撐住即將垮塌的意識。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極其艱難地、無聲地念出那個音節:“shēng……”
翻過一頁。圖畫上是一面飄揚的旗幟,下面是莊嚴的城樓。旁邊是:“我”、“愛”、“BJ”、“天”、“安”、“門”。
“愛”……這個字像一顆冰冷的石子,再次砸進心湖。愛是什么?是拾荒老人枯槁雙手遞來的那碗溫熱米粥?是那刻在凍土上的顫抖的“日”字?還是……此刻,懷里這本冰冷堅硬的書本所給予的,那一點點不肯熄滅的光亮?
“ài……”我無聲地模仿著那個口型。一種奇異的、帶著巨大悲愴的暖流,伴隨著這個簡單的發音,再次悄然彌漫。它無法驅散刺骨的寒冷和錐心的饑餓,卻像一層薄薄的、無形的鎧甲,包裹住了那顆被苦難反復捶打、幾乎碎裂的心。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被圖畫下方一行稍大的黑色符號吸引。是上次找到“人活路自己走”的地方!旁邊還有幾個字!我強忍著寒冷和僵硬,飛快地掏出懷里那本同樣沾了灰塵的藍皮“字典”!手指凍得幾乎無法翻頁!對照!快!
那個像道路的符號……對照……“路”!
下面一個像腳在行走的……對照……“走”!
再一個符號……對照……“向”!
后面還有……“前”!
“路……走……向……前……!”
路走向前!
人活路自己走!路走向前!
這幾個字,如同醍醐灌頂!像一道撕裂厚重烏云的閃電,瞬間劈開了眼前的黑暗和絕望!保爾在風雪中揮斧,劈開的是向前走的路!父親最后指向屋頂破口,指的方向是前!拾荒老人刻下“日”字,那光也在前方!路,就在腳下!方向,就是向前!
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混合著滾燙的悲愴,猛地從胸腔深處炸開!像沉寂的火山在冰封下爆發!我猛地抬起頭!目光像兩道燃燒的炬火,穿透廠房的昏暗,死死地釘在對面那堵巨大、斑駁、布滿鐵銹和脫落墻皮的墻壁上!
那堵墻!它那么高!那么大!那么空!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等待書寫的空白!
一個瘋狂而強烈的念頭,如同野火般在腦海中燎原!
我要寫!我要把字寫在墻上!寫在鋼鐵和廢墟之上!讓它們像星辰一樣,照亮這座冰冷的墳墓!證明我還活著!證明“路走向前”!
巨大的沖動驅使著我!我掙扎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從冰冷的玻璃纖維棉里爬了起來!后背傷口的劇痛被這強烈的渴望暫時壓制!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巨大的廠房里急切地搜尋!搜尋著可以書寫的工具!
墻角!一堆銹蝕的金屬構件旁!在厚厚的灰塵和玻璃纖維碎屑下,似乎露出了一小截白色的東西!
我跌跌撞撞地撲過去!不顧飛揚的塵埃嗆入喉嚨!雙手瘋狂地扒開覆蓋的灰白色“棉絮”和塵土!
找到了!是一小段白色的粉筆頭!大概只有小拇指長短,沾滿了灰塵,但還能用!
巨大的狂喜瞬間攫住了我!我像握著稀世珍寶,死死地攥緊了那截冰冷的、沾滿灰塵的粉筆頭!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然后,我轉過身,面對著那堵巨大、斑駁、如同沉默幕布般的墻壁!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粉塵的刺鼻氣息灌入肺葉!
走!向前!寫在墻上!
我邁開如同灌鉛的雙腿,一步一步,極其艱難卻無比堅定地,走向那堵高墻!每走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舞蹈!后背的劇痛,胃里的絞痛,全身的寒冷和僵硬,此刻都化作了推動我向前的、殘酷的動力!
終于站到了墻下。抬起頭,仰望那高聳、斑駁的墻面。它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巨人,俯視著我這個渺小而骯臟的存在。
我踮起腳尖,伸長手臂。那截冰冷的粉筆頭,帶著我全身的力量和意志,狠狠地、重重地戳向冰冷粗糙、布滿鐵銹和剝落墻皮的墻面!
“吱——嘎——!”
粉筆劃過堅硬的墻面,發出刺耳而艱澀的摩擦聲!留下了一道極其纖細、斷續、歪歪扭扭的白色痕跡!像一道被強行刻在鋼鐵肌膚上的、微弱的傷痕!
一筆!力量太小!痕跡太淺!
再一筆!用力過猛!粉筆頭“啪”地一聲斷掉了一小截!
我咬著牙,額頭青筋暴起,后背的劇痛如同火燒!汗水混合著灰塵流進眼睛,刺得生疼!但我不管!繼續劃!用盡全身的力氣和靈魂的重量,模仿著書頁上那個大大的“前”字!
點!橫!撇!捺!
終于,一個極其笨拙、歪斜、甚至有些破碎的“前”字,出現在了冰冷、斑駁、巨大的墻面上!白色的粉筆痕跡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道微弱卻無比倔強的閃電,劈開了厚重的鐵銹和灰塵!
我大口喘著粗氣,胸腔劇烈起伏,后背的傷口因為用力而再次滲出血跡,浸透了單薄的衣衫。但我顧不上這些。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成就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我退后幾步,仰著頭,在昏暗中凝視著墻上那個歪斜的、白色的“前”字。它那么小,那么丑陋,在高大冰冷的鋼鐵墻壁上,渺小得像一粒塵埃。但它又那么清晰,那么固執地存在著!像一個無聲的宣言,一個用粉筆和意志刻下的、向這冰冷絕望世界發出的第一聲吶喊!
“前”!
路走向前!
寒風依舊在巨大的廠房縫隙間嗚咽穿行,卷起地上的玻璃纖維碎屑,像一場無聲的、灰白色的雪。我蜷縮回那片冰冷的“棉絮”里,懷里的語文課本冰涼的硬殼緊貼著同樣冰冷的胸膛。
目光穿過廠房的昏暗,死死地釘在對面墻上那個歪斜的、白色的“前”字上。它像一顆被釘在苦難十字架上的、微弱的星辰,在冰冷的鋼鐵墳墓里,無聲地燃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