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儼記得,母親撒手而去時,他才六歲,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不知所措。直到父親紅著眼抱著他,顫抖著聲音告訴他母親走了,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母親死了,他哭的嗓子嘶啞,眼睛都睜不開了。
周遭人的伏地痛哭聲響起,為皇后的離世致己哀悼的禮儀。最未位前來哭靈的更衣娘子更是未曾與皇后殿下謀面就滿面淚痕,整個人傷心欲絕。皆因大行皇后生前仁善賢徳,為天下女子效仿。從椒房殿的哭聲蔓延到長安城的每一個角落,所有人都散發著悲傷的氣息,似乎所有人都在為皇后的離去傷心。
嘉徳十一年,皇后蕭氏崩,時年三十二歲,謚號貞穆皇后,葬信陵。
皇后出殯時漫天大雪,似乎上天也在為皇后的英年早逝悲嘆。李儼在那場風雪中送走了自己的母親,那是新年到來之際。
皇后葬禮過后,李儼大病一場,圣人急得罷了朝,日日在東宮盤桓,時不時就有人被降罰處死,到了新年,李儼依舊病得下不了床,國朝失了中宮,東宮也要追隨而去了嗎?太醫院中一眾圣手無計可施時,圣人絕望時,李儼從渾噩的黑夢中蘇醒。
在冰雪消融的春分,李儼大病初愈。
春天的到來意味萬物復蘇,柳樹剝離出了新芽,南歸的大雁北歸,皇后離去也已兩月有余。
春日的陽光早已懸于天邊,可卻感受不到一絲熾熱,但折射出的光茫卻極其刺眼。像活在宮里的人,不冷不熱。
李儼站在鳳儀樓上看著一輛輛馬車載著他父皇的新妃子入宮,面無表情,乳母許娘上來為他披了件輕薄狐裘,他不由得身上一暖:“阿耶又有御妻了”,許娘隨他的視線看了一眼道:“每年都會有的”。“爹爹會立新皇后嗎?”許娘突然被問得心里一緊,這種事她怎么說得上:“奴婢也不知,但不管如何,您都是太子”。許娘盡力安慰著李儼,眼前大病初愈的太子略有消瘦,可依舊是俊朗。太子沒了母后疼愛,東宮沒了中宮支持,日后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貞穆皇后離世,前朝后宮暗潮涌動,角力追逐,圣人態度曖昧,這讓太子陷入尷尬的局面。
李儼將身體靠在許娘身上,“萬一有了繼后,阿耶會忘了阿娘嗎?”
許娘:“圣人一向重情誼,貞穆皇后與圣人少年夫妻,情份更是不同”。
許娘只是在盡力粉飾太平,李儼心里明白,情份是最經不起消磨的,宮里朝承恩夕賜死的事,早就見的麻木。他父親膝下現有五子七女,以后還會更多,而儲君卻只有一個,自己將來是否還能安穩地坐在東宮那把椅子亦是個未知數。
入夜,李儼抱著母后留下烏云蓋雪貍奴,綣縮在顯徳殿的榻角,自言道:“玉團,爹爹要是廢了我,該怎么辦?”玉團喵喵叫了幾聲,小腦袋蹭蹭他的頭,“我會被貶去那兒,還能活著嗎?爹爹還會記得我嗎?”在無人時,他才敢說出心中的話,終究還是個稚子。
該來的終究要來,貞穆皇后崩逝半年后,圣人下詔立太皇太后的外甥女瑯琊王氏女為皇后。
立后的同時,下旨迎太后的侄女桓氏為貴妃,又納了貞穆皇后的兩個族妹,此外大封六宮,宮內宮外一時熱鬧非凡。
王皇后入主椒房殿前夕,李儼在椒房殿外駐足良久,以后自己再想進去恐怕就難了。看著內人宮人將整個殿閣裝點一新,那廊上掛的刺眼正紅綢帶,像他母親在病榻吐在手絹上的鮮血。那時他的父親卻在另一個女人的溫柔鄉里沉淪,直致她病死,無情的男人才流下幾滴淚,可天下人卻無不感嘆帝王的深情,自己母親的血流干了,為何未見一人同情。
他心中起誓,不僅要坐穩東宮,還要登上承明殿。
再次進入椒房殿,早己物是人非,王皇后已是這的主人了,他討厭王皇后,即使是循例參拜,對他也是吞噬般的痛苦。
周邊人此時心懷各異,大多數都在觀望皇后如何處理,還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還在其中拱火。
其中桓貴妃最甚,她善音律,聲音如黃鸝般宛轉:“太子大可放心,皇后定會如貞穆皇后一般待您,日后有了嫡子,也是殿下的手足不是”。那鶯啼的聲音如淬了毒的箭刺到趙儼心里,氣氛登時凝固,而桓貴妃卻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
王皇后虛扶了一把頭上的纏絲瑪瑙鳳釵,穩重一笑,語氣不緩不慢:“太子乃儷朝儲君,怎會有人待儲君不盡心,貴妃日后若有子女,亦是太子的手足,也是本宮的孩子”。
桓貴妃掩住眼波中的憤恨,從善如流地道了句:“殿下說的極是”。
今日皇后同貴妃劍拔弩張,日后之間少不了打擂臺。
而李儼例行拜見后,便再未發一言。
他心里清楚,沒有權力的太子什么都做不了,豐滿羽冀才是最重要的。
椒房殿的事自然瞞不過圣人,圣人知道后罰桓氏禁足三月。
次日,父子相見,圣人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突然生出幾分憐惜。
“扶光,阿耶對不住你母后”。
李儼小字扶光,是父母一起決定起的,想來當年自己出生的時候,也是受人期待的。可后來父親有了更多子女,也就再也沒喚過,若不是阿娘常喚著,他自己也要忘了。
李儼克制著內心的洶涌,試探問:“阿耶會想我阿娘嗎?”。
圣人靠在椅背,嘆了口氣:“扶光,對于我們,想念一個人,尤其是一個離世的人,不如選擇遺忘”。
或許他是對的,天子怎么會有錯,
可天子總會老的,他也會長大的,當天子頭上生出銀發時,當年的喪母稚子早已成長為沉穩少年。
嘉徳十八年,圣人游幸洛陽,留他監國,這年他十三歲。
他熟練的用朱砂御筆寫下決人生死的批示,一筆筆下去,一個個人頭落地,朝堂上的初露鋒芒,殺劃果決,不由得讓臣子們思量起下一代的富貴是否取決于他。
而他的兩位兄長正是斗得如火如荼之時,承明殿中皇長子鄧王憚、次子楚王信靠著拉攏寒門,扶持新貴自成一股勢力,李儼冷眼旁觀看著他們彼此消耗,互相詰難。
他站在只差那把龍椅一尺的御臺上,俯視著他的臣下,當年那個母親去世,擔驚受怕的稚子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萬人景仰,四海臣服大儷皇太子李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