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許鴻遠沉著嗓音,隱有強勢:“阿昭,你擅自到港城工作我不說什么,你長大了,也該讓你自己出去闖一闖,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周今越,但兩家聯姻已是定局,周家有錯,我們臉上亦會蒙羞,這些道理,你應當懂的?!?/p>
“當然?!?/p>
許京昭淡然開口,眼底的冷漠與方才的端莊溫婉大相徑庭,“爺爺,您知道的,我是您親手教出來的孩子,就算您不說,我也會事事以家族利益為重。”
“好!”
這番話打消了許鴻遠的疑慮,許京昭不愧是他親自教導出來的繼承人。
滿意透露在字里行間:“既然如此,你和今越的婚事就先往后放一放,等這段風波過去再說?!?/p>
“好?!痹S京昭乖巧的應了。
掛掉電話,許京昭揉著額角,指尖下是狂跳的穴位。
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她感覺體內有兩個小人在打架,白色小人趴在她耳邊說要溫柔,要懂事守禮,要時刻牢記家族的重任。
黑色小人則高舉雙手,慫恿她:“什么家族重任,統統滾開!九十斤的人就應該有一百二十斤的反骨,人活一世,別太拘謹!”
有點道理。
“京昭姐,我來換班啦?!笔莿⑨t生。
劉醫生全名劉嘉云,是仁濟醫院神經內科的住院醫師,她跟許京昭是同一批派遣過來的基層醫生,是一個溫柔似水的姑娘。
許京昭看了眼時間,九點五十八分。
劉嘉云很會看臉色,她剛才來的時候發現許京昭面色不虞,從來沒有跟人紅過臉的許京昭居然也有不耐煩的時候。
劉嘉云想了片刻,走上前親昵地挽著許京昭的手臂,眼神關切:“京昭姐,你臉色不太好,累了吧?你快回去歇著吧,這兒有我呢?!?/p>
“好,辛苦你了?!?/p>
“沒事沒事?!?/p>
劉嘉云看著許京昭的背影消失在醫院門口,她轉過身,施施然翻看著許京昭留下的三兩份病歷單,都是已經住院的病人的單子。
目光定在喬家然的那份,嗤笑一聲,團成團,扔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語氣嘲諷,“白費力氣罷了?!?/p>
上午十點,煙雨漸停,積聚多日的雨汽織成一層薄霧飄在半空,籠著整個小鎮,教人看不真切。
鎮上的村落很多,幾乎隔兩條街就是一個村。
許京昭住在東邊的陶家寨,寨子西邊有個李家村,兩個村子挨得很近,巷子錯落交織,岸邊的白墻黛瓦緊緊依附著身后的高檐閣樓,青苔從墻縫爬到地面上,染得一地翠綠。
街上沒什么人,只有李家嫂子門前熱鬧的緊,三五婦人在廊檐下圍坐一團,話著家常。
“大平,今兒個怎么有空來我們這兒歇著了,醫院不忙了?”
說話的是李家村村長夫人羅素娥,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事兒,仗著家里那位,平時沒少拿著村長夫人的派頭壓人,說話也總是帶著一股子懶,她靠著藤椅,斜睨著旁邊的男人。
周育平在許京昭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干脆也沒繼續在醫院守著,出來找點樂子。
“再忙也沒我的事!”周育平從案桌上抓了把瓜子,一屁股坐到地上,靠著石墩子,嘴里含糊不清:“羅大娘,您方才說什么呢?鎮上來了個啥?”
什么天仙兒?
“我說,咱們鎮上來了個可俊俏的小伙子,那模樣,跟天仙兒似的?!绷_素娥撫了撫鬢角,慢悠悠晃著她那把絲質的玉墜扇子,反應過來,眉毛挑得老高,“大平,你剛才說,再忙也沒你的事是啥意思,你可是咱們鎮醫院的副主任,院長是你親舅,醫院樁樁件件的事兒都得經你手呢,這是出啥事了?”
周育平不過隨口一問罷了,現下聽羅素娥問這話,又想到早上跟許京昭鬧的那些不愉快,他心里憋屈得慌,磕著瓜子悶不做聲。
在一旁掐豆角的李嫂子搭腔:“八成又是那個許醫生,自打她來了這兒,從大平這里搶了不少的人,現在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嗬,第一個找她,這年輕人,心思多得很喲,估計是想升官兒。”
說到后面,李家嫂子捏著豆角的手放到嘴邊,聲音小了許多,“嬸子,要不你把陳家那小孫子介紹給她?聽說他家新娶的這個媳婦是個難纏的,那孩子的病不好治,讓他們折騰去唄?!?/p>
陳家小孫子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才四歲就是個藥罐子,可怪就怪在,他家去醫院查了好幾次也沒查出什么結果,后來陳家添了新丁,自然而然就把這事擱置了。
既然許京昭這么想出風頭,不如把這個燙手山芋扔給她算了。
“行,回頭我就給陳家媳婦說去?!绷_素娥信誓旦旦的應下了,嗤笑著說:“要我說,大平你也有錯,你對她一個外來的這么殷勤干什么呀,你是本家,你要是真看上她了就麻利點,直接弄回家,感情嘛,總是可以慢慢培養的?!?/p>
“就是?!绷硪晃粙D人調笑著,自告奮勇:“你要是信得過嬸兒,嬸兒下午就去陶玫家給你說媒去?!?/p>
“咳——”周育平余光掃見了許京昭的影子,連忙轉移話題:“秋萍嬸,你今天中午吃啥?不如去我那兒吃吧?!?/p>
周育平使眼色使的,眼睛都快抽筋了。
“不用不用,吃飯不著急,這才幾點,我家那口子還沒回來呢?!鼻锲紜饠[擺手,一臉‘我懂’的表情,“大平,你別害臊,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給你辦成!”
“……”
周育平有點心累,他希望許京昭沒聽到。
正巧,巷口這時傳來了兩道稚嫩的聲音,堪堪遮住了大人的閑言碎語。
“康寶,我們來玩捉迷藏吧,我藏,你捉!”
“好,那你藏好了?!?/p>
孩童嬉戲,到了下雨天便格外興奮。
“你數到十再睜開眼睛,不許偷看哦。”小女孩一再叮囑。
“好?!笨祵毠怨蚤]上眼睛,“一、二、三、四——”
數到十,康寶開始抓人了。
康寶穿著雨鞋在路上跑,凹凸不平的小水洼蓄滿了水,濺起細密的水花,他急著抓人,忘了看路,撞到了許京昭懷里。
“對、對不起姐姐?!笨祵毢ε聵O了,他盯著許京昭衣服下擺暈開的那片水漬,聲音細若蚊鳴,“我把你的衣服弄臟了?!?/p>
許京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衣服下擺沾了水,暈成一抹灰。
看著康寶窘迫低著頭的愧疚模樣,她俯身與他平視,語氣溫柔,“沒關系?!?/p>
康寶的小臉紅透了,他揪著衣角,淚花在眼里打轉兒。
這個姐姐的衣服一看就很貴,他賠不起,如果被媽媽知道了肯定又會罵他了。
“康寶!我都等你好長時間了,你怎么還不來抓我啊!”小女孩從石樁后探出身,抱怨康寶不遵守游戲規則,可當她看到康寶面紅耳赤站在一個漂亮姐姐面前的時候,疑問滿腹,“你咋了?”
“姐姐的衣服被我弄臟了?!笨祵毿÷曊f。
“啊?”小女孩愣了兩秒,下一秒抓著康寶的肩膀晃,“康寶,你怎么又闖禍了呀!如果被你后媽發現你就慘了!”
“陳玉康!你又給我出來混是吧!”
說曹操曹操到。
這聲河東獅吼驚得走出幾步的許京昭都回了頭,正好與周育平對視。
“好巧。”周育平扯出一抹自認為很完美的笑。
許京昭冷淡地挪開了視線,看向那位口中喊著“陳玉康”的婦人。
那婦人大腹便便地從村口方向過來,手上提著一籃子菜,身子笨重,步子卻快得很,她幾步走上前揪住康寶的耳朵,眼神發狠,“陳玉康,我出去買菜讓你在家看著小寶,你跑出來偷懶是吧,不拿我的話當話,瞧不上我這個后媽是吧?”
“我沒有。”本就瘦小的陳玉康被婦人揪著耳朵,顯得更可憐了,他小聲辯解,“是奶奶讓我出來的,奶奶說我照顧不好弟弟,讓我出來找橙子姐姐玩……”
“少給我廢話!回家!”婦人懷著孕,嫌揪著小孩耳朵太累,就拽著他的后衣領,陳玉康踉踉蹌蹌被拽走。
罵聲漸漸變小。
許京昭盯著那婦人的背影,向來含笑的眼睛沉寂如水。
這個畫面和記憶中的某個場景漸漸重合。
灑滿汽油的倉庫、沾著濃烈酒氣的謾罵,以及鞭子打在身上的那種疼痛,許京昭下意識蹙眉,心口如同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血淋淋的疼。
那時候,許京昭才十五歲。
明明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但只要一想到那個場景,許京昭的身上便忍不住泛疼,心尖兒都在顫抖。
思量間,婦人的招呼聲飄進耳內,是羅素娥,她笑得諂媚,“小許,下診啦?”
“嗯?!痹S京昭回頭,瞧見是她,禮貌喊了聲‘伯母’,后退一步,保持著合適的社交距離,“您有什么事嗎?”
記憶中,她和羅素娥并沒有太多往來,羅素娥對她的態度甚至可以算得上冷淡,今日卻罕見地跟她搭話,還離得這樣近。
“伯母想拜托你件事兒,你看,方便不?”
“您說?!?/p>
羅素娥的手腕微動,輕輕晃著扇子給許京昭扇風,模樣極盡諂媚,“是這樣的,我家那個不是村長嘛,街坊鄰居有啥事也喜歡找我們解決,前些日子,我鄰居說她小孫子身體有點問題,經常呼吸急促,我見過一次,那孩子發病的時候臉都發青了,瞧著怪嚇人的,不過你平時忙也不敢打擾你,今天碰上你了就想著讓你幫忙瞧瞧,也算是為鎮上做貢獻嘛?!?/p>
這話說的,有意思。
許京昭只答:“當然,您看什么時候方便,把孩子帶過來就行?!?/p>
“好嘞,那我代他們一家謝謝你!”羅素娥沖著許京昭的背影喊,扭過頭坐下,輕嗤,“你們剛才都看見楊立英那股潑辣勁兒了吧?她仗著肚子里懷了個金疙瘩,在陳家說一不二的,沒人敢反駁她的話,夠那丫頭喝一壺的了?!?/p>
“還是李嫂聰明。”
“呵呵,為大家排憂解難嘛。”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從村頭稚子摸魚說到村尾寡婦門前是非。
可兜兜轉轉,這些話題總會被她們扯到許京昭身上,她們一邊猜測許京昭的身份,一邊往她身上潑臟水。
許京昭對這些議論置若罔聞,這些話,從小到大她聽過太多了,耳朵都要生出繭子,可即使那些人說的話難聽至極,也從未影響她分毫。
只是陳玉康被拽走的畫面太過熟悉,許京昭想的有些多,等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臨岸的廊檐。
河岸邊??恐鴰姿覔u櫓船,風漸起,蕩得小船悠悠。
“阿昭,快來嘗嘗我做的桂花蜜藕?!?/p>
是民宿的老板娘阿青,方才她在桌前擺弄客人托她轉贈的那把琵琶,轉眼就瞧見門外有一道熟悉的身形,她站在門口朝許京昭揮手,手里還端著一只絳紅釉彩碗。
待許京昭走近,又繼續說:“我這兒剛從港城運來了一把紫檀琵琶,你看看喜不喜歡?!?/p>
阿青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極其自然。
那位客人特意叮囑了,這把琵琶是許京昭的心愛之物,她只需要交給許京昭,別的不用多說,尤其不要透露他的名字。
“謝謝。”許京昭雙手接過碗,熱乎乎的,碗面上飄著細碎的金桂,和著糖藕,冒著香甜,“阿青,你喜歡琵琶嗎?”
“還好,我不大會,但我先生很喜歡。”
阿青迎著她進門,用手指了指茶幾上被靛藍扎染布包裹嚴實的紅木琴盒,“喏,就是這個。”
她一邊打開那副紅木琴盒,一邊說:“上次我先生突然中風,當時多虧了你才保住他一條命,我們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還希望你不要嫌棄?!?/p>
阿青心知這把琵琶并非真的出自他們夫妻之手,而是借花獻佛,但倘若不用這個理由,許京昭絕對會推辭。
許京昭覆上她的手背,語調和緩:“阿青,你何必這么見外,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工作,再說,你和付先生對我照拂有加,實在不用這么客氣?!?/p>
“可依我之見,這把琵琶與你有緣呢?!卑⑶嗲纹さ卣UQ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