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方,梅雨如絲如縷,整片天地浸潤于一片濕潤之中,裹挾著水汽的涼風悠悠吹拂,拂過村外曲折蜿蜒的河道,也拂過家家戶戶門楣上懸掛的菖蒲與艾草。青瓷碗里漾著整個江南的雨季,菖蒲酒清冽的香氣悄然彌散,蒸騰出微醺的霧氣,氤氳著彌漫在江南的角角落落。此情此景,愈發牽引著我的思緒,穿越了層層疊疊的時光,仿佛重又踏入了兩千年前那一個水汽彌漫的端午。
汨羅江畔,煙雨迷蒙。我名喚白芷,不過江畔漁家尋常女子。那時節,我坐在小小的烏篷船里,如常輕搖船櫓,目光卻總被岸上那位踽踽獨行的身影所吸引。他衣袍寬大,在濕漉漉的江風里翻飛,像極了失群孤雁垂落下來的翅膀。他便是三閭大夫屈原了。他時常久久佇立江邊,目光穿透重重水霧,投向渺茫不可知的遠方,身影宛如一尊凝固于風雨中的石碑。那時他眉宇間的孤寂如江水般深重,激流洶涌卻悄然無聲,將岸邊所有蘆葦都浸染得低垂而默然了。
每逢端午,我總悄然捎上一壺清酒,輕輕放置于他常坐的那塊濕漉漉的石邊。偶有相逢,他疲憊不堪的臉上也會浮起一絲微薄的笑意。記得某次,他指著江心說道:“白芷姑娘,你看這江水,滔滔東去,永不復歸。而我心中積郁,亦如這江水,奔流無盡。”言罷,他緩緩自懷中取出一枚青玉佩飾,那玉上刻著盤曲的虬龍紋樣,溫潤的光澤宛若浸透了千年月光。他低頭凝視片刻,竟抬手將它系在了我的腰間:“此玉隨我多年,今日贈予姑娘,愿能護佑平安吧。”那玉佩微涼,貼在我衣襟之上,卻仿佛帶著他生命深處的余溫,印刻在我肌膚之上。
后來那日,天色陰沉得幾乎要塌陷下來,風雨如晦,狂浪翻滾著撲向岸邊,如同巨獸張開森然巨口。岸邊人群攢動,喧囂聲卻掩不住風雨的凄厲呼號。我心中忽如擂鼓,不顧一切地劃著小舟向江心沖去。風雨劈頭蓋臉砸下來,水浪猛烈地顛簸著我的小船。一片混沌之中,我望見那熟悉的身影毅然投入了洶涌的波濤之中。我拼命伸出手臂,指尖終于觸及他的衣袂,卻只撕扯下了一角殘片。江水無情,轉瞬間便吞噬了那襲孤影,只剩下一圈圈漩渦在江面浮蕩,仿佛一只巨大的、含淚的眼睛。
自那日起,我便如一枚失卻了方向的浮萍,終日在南方縱橫交錯的河道間漂泊。小舟載著我,穿過一座又一座石橋,經過一片又一片菱塘。我日復一日在槳聲燈影里尋覓,夜復一夜在櫓歌漁火里守望。兩岸的菖蒲枯榮交替,門楣上的艾草每年依舊懸起,可屬于他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有時我困倦伏于船頭,恍惚間似乎覺得那枚腰間的玉佩微微發熱,仿佛附著一點未散的魂魄在對我低語,醒來后卻只見江水無聲,空余槳櫓寂寞地擊打水面。兩千年漫長歲月里,我如同凝固于琥珀中的蟲豸,被時光牢牢封存,唯有那枚玉佩,在無數個端午煙雨中,固執地、一遍遍溫習著當初他指尖留下的溫度。
如今,我竟又轉世,成了這江南水鄉一名女子。眼下又逢端午,雨滴敲打著青石板,仿佛時光深處傳來的跫音。窗外河道里,龍舟競渡的鼓點咚咚敲響,聲波震顫著空氣,把密集的雨滴震成無數橫飛的銀針。岸邊人頭攢動,喧鬧鼎沸,我撐起一柄素凈的紙傘,默然匯入人潮。龍舟破開水面,如利刃劃開素練,水浪在船舷兩側高高揚起又跌落,水面被刺出一道道蒼白的傷痕。
就在一艘龍舟疾速掠過眼前之際,船尾一位精壯鼓手腰間,驟然有光芒刺入我眼簾——那是何等熟悉的溫潤光澤啊!那分明就是當年系于我腰間的青玉虬龍佩!剎那間,四周鼎沸的人聲、急驟的鼓點、紛飛的雨幕……一切聲音與色彩仿佛被一只無形巨手猛地抽離,世界陡然失重、旋轉。我仿佛看見那鼓手回眸,那張臉在時光湍流中不斷變幻,最終疊印成那個江畔徘徊的、孤絕的輪廓。我失聲驚呼,不由自主向河岸邊擠去,急切伸出手臂,欲穿過兩千載煙雨風濤的阻隔去觸碰——可指尖尚未觸及,一個巨浪猛地打上堤岸,冰冷渾濁的河水瞬間劈頭蓋臉將我淹沒……
待我嗆咳著,濕淋淋地被人拉上岸時,龍舟早已遠逝于河道盡頭。鼓聲猶在遠處沉悶地回響,仿佛沉入水底的楚辭韻腳,最終也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雨幕里。人群漸散,只留下我獨自站在濕漉漉的碼頭上,如同被遺忘在歲月岸邊的一枚空螺殼。雨水順著發梢流下,像極了遲滯千年的淚水。我久久佇立,指尖徒勞地蜷縮著,似乎仍想握住那驚鴻一瞥的微光——那玉佩的光芒,是穿越了無數個潮濕端午的孤寂信使,在告訴我,原來兩千年光陰,也不過一次龍舟劃槳奮力躍起的間隔。
翌日,雨歇初晴。我獨自踱進本地博物館略顯冷清的大廳,踟躕于黯淡的玻璃展柜前。驀然間,我的腳步被牢牢釘住——那枚虬龍玉佩赫然靜臥在柔和的燈光之下!旁邊的文字標注著它出土于汨羅古渡。我屏住呼吸,貼近冰冷的玻璃,目光如考古者的毛刷,細細拂過玉上的每一道紋路——那虬龍的姿態,玉質的紋理,尤其是那道小小的、當年我未曾留意的邊緣缺痕……所有細節都嚴絲合縫,與我靈魂深處烙印的記憶完全吻合!
剎那間,胸中如遭重錘猛擊,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洪流決堤而出,沖垮了理智的堤防。兩千載的尋覓與漂泊,那無數個端午風雨中的孤影,那南方河網里磨鈍的櫓聲,那玉佩在黑暗里無望的微溫……所有沉甸甸的時光碎片奔涌匯聚,凝成滾燙的液體,洶涌地沖出眼眶,無聲地跌碎在博物館光潔的地板上。淚眼朦朧中,我仿佛看見玉佩邊緣那道細小的缺口,與展柜底座浮雕上龍舟昂首的輪廓,竟如古老的榫卯般,在淚光折射下形成一種宿命般的契合。原來有些尋找,在時光的銅綠深處早已蝕刻下江河流向,有些孤寂,在端午的煙雨里凝成了永恒的信物。
我久久凝視著玻璃后那枚靜玉,它浸潤于燈光里,仿佛斂藏著南方無數條河流的幽光,映照著無數端午的雨絲風片。那玉佩的微光,終于穿破兩千載孤寂的煙水,縫合了時光斷裂的傷口——原來最深沉的愛與守望,并非形影相隨,而是各自化為歷史銅綠里的一道隱秘刻痕;如同這枚玉佩,以自身的沉默與殘缺,在端午的龍舟鼓點與年年的雨聲里,為那投向滄浪的孤絕靈魂,作了穿越時空的、永恒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