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雨中賣花人

江南的雨總是纏綿悱惻，如絲如縷地纏繞著青瓦白墻，將整個小鎮(zhèn)浸潤成一幅氤氳的水墨畫。阿沅挎著竹編花籃，赤足踩在濕潤的青石板路上，涼意順著足底蔓延，卻不及她心中的悵惘。竹籃里的玉蘭花沾著晨露，花瓣白得近乎透明，在雨霧中散發(fā)著清幽的香氣，可她輕聲叫賣的“賣花喲，賣花，賣花，新鮮的花”，卻總是被細(xì)雨的滴答聲和市集的喧鬧輕易淹沒。

這已是她第三次出來賣花。自從那次在濟(jì)世堂觸碰到忘憂草，那些破碎的畫面就如附骨之疽。有時是身著粉裙的少女在繁花間嬉笑，發(fā)間玉蘭花隨風(fēng)輕顫；有時是暗紫色的霧氣中，金紫色的劍光與魔影交織。每當(dāng)她試圖抓住這些記憶的碎片，頭痛便如潮水般襲來，唯有胸口的隱痛和腰間玉佩的溫?zé)?，提醒著她這些虛幻場景的真實。

細(xì)雨漸密，阿沅將斗笠往頭頂壓了壓，加快腳步往熱鬧的街巷趕去。青石巷的轉(zhuǎn)角處覆滿青苔，她剛踏上去，腳底突然一滑。竹籃脫手而出，玉蘭花如蒼白的蝴蝶散落一地，沾染上斑駁的泥水。她狼狽地?fù)沃孛嫦胍鹕?，膝蓋卻傳來刺痛，就在這時，一雙修長且骨節(jié)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將沾滿泥漿的花朵拾起。

抬頭望去，來人是個清瘦的少年，月白色粗布短打被雨水洇得發(fā)暗，眉眼間透著拒人千里的清冷，可那雙深褐色的眼眸在觸及她面容的剎那，竟泛起漣漪。阿沅呼吸一滯，這張臉?biāo)置鲝奈匆娺^，卻在心底泛起熟悉的震顫，仿佛跨越了漫長歲月的重逢。

“謝...謝謝。“她聲音發(fā)顫，目光不經(jīng)意掃過少年挽起的衣袖——那里有道新鮮的傷口，荊棘劃出的血痕蜿蜒在小麥色的肌膚上，鮮血正順著肘彎滴落。醫(yī)者本能驅(qū)使她伸手：“你受傷了。“不等對方回答，她已從腰間解下干凈的布條。指尖觸到他皮膚的瞬間，一股電流竄過全身，阿沅的心跳如擂鼓，而少年耳尖瞬間染上緋色，連帶著脖頸都泛起薄紅。

天空突然烏云翻涌，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瞬間將兩人澆透。阿墨（少年）毫不猶豫地脫下外衣，罩在阿沅頭頂，自己單薄的身軀暴露在雨幕中。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前面有個山洞，我們?nèi)ザ愣阌辍！罢f罷，他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潮濕的布料傳來，阿沅只覺渾身發(fā)軟，任由他拉著自己在雨巷中奔跑。

兩人跌跌撞撞地穿過開滿野薔薇的山坡，阿沅的裙擺沾滿泥濘，發(fā)間玉蘭花早已不知去向。山洞藏在藤蔓遮掩的峭壁下，阿墨撥開纏人的野藤，小心翼翼地護(hù)著她踏入洞口。洞內(nèi)彌漫著陳年煙火氣與泥土的腥甜，洞壁凹陷處還殘留著前人留下的篝火痕跡。

阿墨熟練地拾起地上的枯枝，又從行囊掏出燧石。火星濺落的瞬間，他微蹙的眉峰和低垂的睫毛被火光照亮，阿沅這才看清，他鼻梁高挺，薄唇緊抿，右眼角下還有顆淺褐色的淚痣?；鸸鈸u曳間，少年清冷的面容竟生出幾分柔和。

“給?！鞍鋸膽阎刑统鲇图埌锩媸菐讐K桂花糕，邊緣被捂得有些變形?！霸缟献龅?，還熱乎。“她遞過去時，手指被火烤得發(fā)燙，卻比不過心臟的灼痛——看著阿墨咬下糕點的模樣，記憶突然刺痛大腦，某個相似的場景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同樣的桂花香，同樣溫柔的注視。

阿墨從行囊中取出一只還帶著余溫的野兔，匕首在他手中翻飛，皮毛與骨肉分離的利落手法，昭示著他嫻熟的狩獵技巧。兔肉架在火上滋滋冒油，香氣與玉蘭花的殘韻、桂花糕的甜膩交織，在狹小的山洞里織就一張曖昧的網(wǎng)。

“你...常來這里打獵？“阿沅打破沉默，目光盯著他專注烤肉的側(cè)臉。阿墨“嗯“了一聲，余光瞥見她失落的神情，又補充道：“這山里獵物多，也安靜?！罢f罷，他撕下最鮮嫩的兔腿遞給她，自己則啃著骨頭，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火光下泛著蜜色。

隨著交談深入，拘謹(jǐn)漸漸消融。阿沅說起濟(jì)世堂的老大夫總偷偷給她留蜜餞，說起某次錯把斷腸草當(dāng)金銀花的驚險；阿墨則講起書院調(diào)皮的學(xué)子將墨汁潑在夫子白胡子上，氣得老先生三天沒踏出書房。說到興起時，兩人相視而笑，眼中的陌生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隱秘的契合。

雨不知何時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呢喃，阿沅靠在洞壁上，連日來被記憶碎片折磨的疲憊突然襲來。她強撐著不讓眼皮闔上，卻被阿墨看穿。少年將帶著自己體溫的外衣鋪在干燥的地面：“你睡會兒吧，雨停了我叫你。“

阿沅猶豫片刻，終究敵不過困意。當(dāng)她枕著帶有松香與血腥氣的布料，意識漸漸模糊時，耳畔傳來輕柔的呢喃：“別怕，我在?！斑@句話如同一把鑰匙，打開了記憶深處的枷鎖。她看見血霧彌漫的戰(zhàn)場，有人將她護(hù)在身后，銀簪劃出金紫色的光?。豢匆娫孪碌幕ê＃须p手為她戴上玉蘭花，溫柔的嗓音說著同樣的承諾...

阿墨守在篝火旁，目光一刻不離熟睡的少女。跳動的火光為她的面容鍍上柔光，長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微抿的唇瓣泛著櫻花色。他撿起掉在她身側(cè)的玉蘭花，輕輕別在她發(fā)間，指尖拂過她泛紅的耳垂時，心跳幾乎要沖破胸腔。記憶深處，有個同樣的場景在瘋狂叫囂——百花宮的月下，他也曾這樣為她簪花，而她回以的，是比星辰更璀璨的笑容。

洞外的雨依舊在下，細(xì)密的水珠敲打著藤蔓，洞內(nèi)的篝火明明滅滅。兩顆迷失在忘川河畔的靈魂，在這場江南細(xì)雨中，終于循著命運的牽引，讓跨越生死的羈絆重新生根發(fā)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