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拔五千二百米的冰磧石陣如沉默的碑林，尖銳的棱角在陽光下泛著冷光。董妤握緊冰鎬，登山靴上的冰爪深深嵌入凍雪層，每一次發力都伴隨著粗重的喘息。刺骨的寒風卷著雪粒抽打在防風鏡上，發出砂紙摩擦玻璃的刺耳聲響，卻無法模糊她眼中那道若隱若現的冰裂縫——昨夜暴風雪中記下的旋律，此刻正從裂縫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共鳴。背包里的銅鈴突然劇烈搖晃，與冰層深處傳來的悶響形成奇特的和聲，仿佛雪山在用她熟悉的節奏呼喚。

當冰鎬終于鑿進穩固的冰壁，董妤懸在垂直冰崖的瞬間，尼龍繩索勒得腰間生疼。她低頭望去，千米之下的冰川如凝固的浪濤翻涌，藍白相間的紋路像極了被揉皺的樂譜。這一刻，記憶突然閃回青瓦村祠堂的木梯——那時戴草帽男孩總愛攀到最高處搖晃梁柱，驚落滿墻的粉筆音符，還會沖她扮鬼臉喊：“董老師，聲音會飛！”而此刻，她身下的深淵與頭頂的蒼穹之間，回蕩著冰爪刮擦冰面的刺耳銳響，這聲音竟與祠堂里竹掃帚清掃碎瓷片的聲響奇妙重疊，同樣是堅硬與破碎的交響，同樣是在寂靜中撕開的裂痕。

正午的陽光將冰裂縫照得剔透如水晶棺槨，董妤俯身窺探，幽藍的冰壁上蜿蜒著千萬年的紋路。當指尖觸到冰壁內側滲出的融水，涼意瞬間順著指骨蔓延。記憶突然倒帶：青瓦村暴雨后，她曾帶著孩子們用竹筒收集屋檐的雨滴，聽水落竹筒的節奏譜寫童謠。最小的女孩總把竹筒抱在懷里搖晃，說那是“裝著雨聲的搖籃”。此刻冰壁傳來的滴答聲，像是跨越時空的應答，她迅速掏出凍得僵硬的鋼筆，在結霜的筆記本上記下這跨越山川的韻律，墨水在低溫下洇出毛邊，如同融化的雪水暈染開的詩行。

暮色四合時，董妤在冰川平臺發現一處天然冰窟。穹頂垂下萬千冰棱，折射的光斑在地面流轉，恍若青瓦村祠堂篝火晚會上躍動的光影。她鋪開所有樂譜草稿，被風雪揉皺的紙頁上，藏地民謠的顫音、冰裂的轟鳴、竹風鈴的清響交織成網。當第一顆星子刺破夜幕，冰層深處傳來類似海螺號的嗚咽，低沉而悠長。她屏住呼吸——那是雪山的脈搏，也是她日夜追尋的、與青瓦村童謠血脈相連的震顫，仿佛戴草帽男孩用蘆笙吹出的不成調的曲子，質樸卻直擊心底。

深夜，冰層的震動如遠古戰鼓，將董妤從淺眠中驚醒。冰窟外，一場小型冰崩正沿著山脊線蔓延，雪霧裹挾著冰礫如銀河倒灌。她抱緊筆記本蜷縮在冰壁凹陷處，聽著冰崩的轟鳴由遠及近，竟分辨出三種層次：底層是雄渾的低音，像老石匠掄起鐵錘的悶響，帶著大地的厚重；中層是尖銳的冰裂聲，恰似祠堂木門開合的吱呀，透著歲月的滄桑；最上層，是風雪掠過冰棱的哨音，與竹風鈴在暴雨中的哀鳴別無二致，清冷而孤寂。顫抖的筆尖跟不上聲音的腳步，她索性拋卻五線譜的束縛，用長短不一的線條在紙頁狂舞，讓情緒在紙面肆意流淌。

黎明破曉時，董妤站在冰窟邊緣，看著朝陽將冰壁染成琥珀色。經過整夜風雪的雕琢，冰窟內壁形成天然的弧面，宛如巨型回音壁。她取出竹笛，吹奏起昨夜在冰崩中捕捉的旋律。笛聲撞在冰壁上碎裂成千百個音符，又在山谷間層層疊疊地回響，與遠處經幡飄動的獵獵聲、冰塔融化的滴答聲融為一體。那一刻，雪山不再是冰冷的龐然大物，而是與青瓦村祠堂共享同一顆心臟的生命體——它們都在訴說著時光的故事，都在用聲音編織記憶的網。

收拾行囊時，董妤將一片刻著簡譜的冰磧石塞進背包——那是用冰鎬刻下的、雪山贈予的樂譜。下山的路途中，她回望逐漸縮小的冰裂縫，忽然明白許南歸話語中的深意：聲音從不曾真正消失，它們只是化作不同的形態，在山川、在風雪、在記憶的褶皺里永恒流轉。而她要做的，不是拼湊完整的樂章，而是成為連接這些聲音的橋梁，讓青瓦村的童謠與雪山的吟誦，在時光長河中永不落幕地和鳴。每走一步，背包里的銅鈴便輕響一聲，與遠處傳來的冰川融水的叮咚聲遙相呼應，仿佛在為她的下一段旅程譜寫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