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賜了我一碗避子湯,
“天冷了,娘娘趁熱喝。”公公彎著腰把藥舉到我面前。
我盯著端藥公公的眼睛,一飲而盡。
“不是說了下次放點糖球在里面嗎?苦死了。”擦了擦嘴角,涼涼的絲絹上沾了一些胭脂。
殿內,
穿著明黃袍子的男人坐在龍椅上,一只胳膊托著腮,一只手翻著奏折。“她喝了嗎?”
“回皇上的話,貴妃娘娘同往常一樣,喝的很干凈。”
高座上的男人仍然托著腮,卻握緊了手里的奏折,冷笑一聲。殿內鴉雀無聲,宮女太監們釘在地上一樣不敢有動靜,靜到可以聽見自己的鼻息。
這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半柱香之久。
“把那個女人,給朕提過來。”
我叫鐘晚靈,這個姓氏曾意味著一人之下的煊赫門庭。鐘氏一族,皆官拜二品之上。文人為相,武人為將。朝堂、沙場,皆有我族人之影。世人皆說,三百年也出不了如此優秀的一族。
可我爹是廢太子的老師,先帝的右手,也是新帝的“仇人”。
我是后宮唯一的貴妃。這個位置,是用我全族的自由換來的——登基當日,他一道圣旨便將年滿十四的鐘氏男丁盡數下獄,卻在同一日,用最盛大的儀仗迎我入宮。
“晚晚,“他為我戴上九鳳步搖時,指尖冰涼,“從今往后,你的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可我的族人正戴著鐐銬在詔獄里呻吟。
父親死在那天。
他穿著官服,在新帝踏進金鑾殿的瞬間拔劍自刎,血濺三尺玉階。我眼睜睜看著他的血一直流到我的膝前。
“為什么?“我顫抖著問高高在上的新帝。
“你以為他的死就能贖清罪孽?“他俯下身,聲音冷得像粹了冰,龍涎香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鐘鶴欠我湯家三百條人命,就是死上千次萬次,也償還不清。”
和那日一樣的龍涎香的香氣此刻充斥我的鼻腔。
“臣妾拜見皇上。”我磕首低眉,兩條胳膊從下而上被侍衛按著跪在地上。
湯棠,這個名字日日夜夜誅著我的心,而上面坐著的就是這個男人。我看著他,這張迷倒萬千女人的英俊面孔,我看了十年。眼中的人起身,緩緩走到我面前。
他一腳踢在旁邊侍衛的身上,侍衛被踹到咚地一聲從門檻摔了出去,順著臺階滾到地面上,
“誰準你們碰她?給朕滾去刑部報道。”他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冷得像一塊冰雹。說完瞥了一眼旁邊的公公,公公連同那兩個侍衛磕了幾個頭就去領罰了。
他一把把我拉起來,我撞進他的懷里,一只手抵著他的胸膛。從前與我一般高的小男孩,如今比我高了一頭,他抱的很痛,像要把我勒斷。
“疼...湯棠你放...”
“這么喜歡喝避子湯嗎?”沒等我說完,他便在我耳邊一字一句說著,我能感受到他炙熱的鼻息,但疼痛已經從腰間蔓延,我的肋骨像是要碎了一樣。
他察覺到了我在發抖,便放開我,看著我紅紅的眼眶。“脫吧。”
現在是正午,太陽正高高的掛在天上。
如果沒有那一樁樁事情,會怎么樣呢?嫁給了最愛的男孩子,我一定很幸福吧。我竟可恥的幻想著我們平靜甜蜜的從前。
朦朧間,眼前浮現出十六歲的光景。
夏日的演武場灑滿鎏金般的夕陽,我坐在他倆給我打的秋千上邊搖邊啃著手中的梨子,玄衣少年則靠在樹下拿著蒲扇給我扇風。
那是我的阿棠,眼角還沾著練武時的薄汗。
月白長衫的少年停了手中的琴聲笑著遞來帕子,“小棠的槍法越來越精進了。”是付哥哥,他總能照顧別人的情緒。
而如今,舞槍的手正掐著我的腰肢,撫琴的手被鐵鏈鎖在詔獄。
“走神?”劇痛把我拉回現實。湯棠捏著我的下巴,逼我看銅鏡里的人影。他太熟悉我的身體,知道怎樣用薄繭劃過腰窩會讓我發軟,也清楚咬在鎖骨能逼出我的嗚咽。
“還是又想他了?”湯棠把我扔在床上,有條不紊的褪去我的衣衫,柔軟溫暖的唇瓣游離在我的脖頸,“他也是這么對你的嗎?”
“付哥哥是冤枉的,求皇上饒恕他。”我又說了那句會讓湯棠暴走的話,但是我不得不說。
“噓”一根手指抵在我唇邊,“再替他求情,朕就剁了他的手。”湯棠高大的身子像要吞噬掉我的存在,我只能咬著牙輕哼。
“畢竟他最喜歡用這雙手…”他太會摧毀我的理智,我的嗚咽被撞的支離破碎。
“…..給你擦眼淚。”
暴烈的吻落下來,我卻在劇痛中抱緊他汗濕的后背——多么可笑,我們明明在抵死纏綿,卻像兩頭互相撕咬的困獸。
殿內炭火漸弱,湯棠披衣起身時,我下意識蜷緊了錦被。他背對著我系玉帶,燭光在那道新傷上投下搖曳的陰影——那是父親留下的。
“還疼嗎?“我伸手碰了碰他后腰的傷。
他身形一頓,系帶的動作僵在半空。半晌才冷笑一聲:“貴妃這是心疼了?”
我縮回手,卻被他突然攥住手腕。他的拇指按在我脈搏處,那里正因心悸未平而急促跳動。
“傳太醫。“他頭也不回地朝外吩咐,聲音冷硬。
李太醫風雪仆仆的趕來,我卻昏昏沉沉的睡在了他的肩頭。湯棠讓他先脫下外面的斗篷,說是怕寒氣撲面傷了龍體。
“…”李太醫還未開口,湯棠便示意他小點聲,自己則一動不動的定在床頭,垂眸看著肩膀酣睡的人兒。
“皇上,貴妃娘娘的心悸未有好轉,不知娘娘可否每天按時服藥?”
“喝得很干凈。”湯棠突然面色一沉,很是咬牙切齒。
“正如微塵擔心的那樣,這心悸乃是失憶癥的并發癥之一,失憶癥不好,心悸怕是吃藥也….”李太醫偷瞄了一眼湯棠的臉色,嚇得直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微塵技藝不精…還望皇上恕罪。”
“失憶...“湯棠輕輕撫過我的發絲,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瓷器。可他的眼神卻愈發陰郁——這半年來,她忘了很多事,卻偏偏記得那些最不該記住的。
他真的要瘋了。為何她忘記的都是與付千珩有關的痛苦?那些他拼命想讓她忘記的血仇,卻深深刻在她的記憶里。
“可有解法?“湯棠再次開口,明知答案卻仍抱著一絲希望。
“回皇上,此癥乃心神自保所致,需尋到那極致痛苦的根源...“
湯棠小心翼翼地將肩上的人平躺放下,余光瞥見我腰間的玉佩。若有所思,眼神說不出的暗淡。
“給詔獄里那位,添一床鵝絨被。”我睜眼。便聽到了他這句話。
“怎么?“他側過臉,唇角勾起譏誚的弧度,“朕不過怕他凍死了,你連裝都不愿裝一下?”
我張了張口,卻見他已轉身離去,行至門口吩咐采芙給我重新熱一熱案上半涼的湯藥——那碗他每日派人親自盯著我喝下的“避子湯”,此刻正泛著熟悉的藥香,混著一絲幾不可聞的甘松氣息。
甘松。
北疆特產,價比黃金。
我望著湯棠遠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他登基那日,也是這樣的大雪。他踩著滿地猩紅走來,親手為我戴上鳳冠,指尖涼得像冰。
“晚晚,“那時他在我耳邊低語,呵出的白霧模糊了神情,“朕要你活著看。”
看什么?看鐘家凋零?看權力傾覆?還是看他自己,如何在這條孤絕的路上越走越遠?
采芙捧著新的湯藥進來時,我正望著院中那株銀杏。金黃的葉子落了大半,剩下的在風雪中瑟瑟發抖。
“娘娘,藥...”
“放著吧。“我攏緊衣襟,心口又泛起細密的疼。
采芙剛退下,門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小姐!”這聲音是秦宵發出來的,秦宵是鐘家暗處的死士,被我以獄卒的身份安插在昭獄中。
他聲音發顫:“付千珩突然要說出湯家滅門的真相,現在皇上正在夜審….但他說…除非小姐親自到場,否則一個字也不會吐露!”
“真相?”我的心臟驟停,耳邊嗡嗡作響。
我死死按住心口,冷汗瞬間浸濕后背。
有什么東西欲沖破記憶的牢籠,但取而代之的是剜心的疼痛。
“啊!”我痛苦地蜷縮起來,帶翻了藥碗,黑褐色的藥水鋪灑開來。
“快傳太醫!”秦宵驚慌失措。
“不…用…”我艱難的喘息著,抓住他的手腕,“帶我去…詔獄…”
每說一個字都像小刀在擰我的心臟。直覺告訴我,付千珩要說出的真相,會讓我萬劫不復。
秦宵扶著我踉蹌前行,穿過冗長的宮道,到了詔獄外邊。
詔獄的入口像一張漆黑的獸口,十三級青石臺階每一階都帶著暗紅的包漿,不知浸透了多少囚犯的血。臺階盡頭是兩扇玄鐵澆鑄的大門,門環鑄成饕餮噬人的形狀,獠牙上還掛著半截生銹的鐵鏈。
詔獄的水牢比想象中更冷。
濕冷的石壁上凝結著冰霜,火把的光映在湯棠陰沉的側臉上。他站在付千珩面前,槍尖抵在付千珩的胸口,卻遲遲未再往前送一寸。
“說。”湯棠死死盯住眼前的人,“當年那杯毒酒,是誰給我爹的?”
付千珩被鐵鏈懸吊在水中,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蒼白的臉上。他抬眼看見我,忽然笑了,唇角溢出血絲:“晚晚。你來了……“
那聲晚晚讓湯棠的指尖攥的發白。
付千珩見湯棠的反應,嘴角的幅度增加了,“晚晚。”他學著湯棠的樣子喚著我,余光卻留意著湯棠的表情,湯棠扭動著手中的銀槍,仿佛下一秒就刺穿付千珩的心臟。
可我已經沖上前,打歪付千珩下巴的銀槍,擋在他面前。
“過來。”湯棠眼底猩紅一片,伸手用極大的力氣將我拽進他的胸膛。
付千珩的聲音突然溫柔起來“晚晚,你護了我那么多年,可曾想過….真正害死湯家滿門的究竟是誰?你爹又為什么會自刎?”
我怔住,下意識上前一步。
“晚晚,你過來。”付千珩聲音輕得像下一秒就要斷氣,“我只告訴你一個人…”
我猶豫一瞬,終究還是走向了他。
湯棠的呼吸驟然一滯,可他沒有攔我,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眼底翻涌著難以言喻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