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遠那無聲的、沉重如山的鞠躬，像一塊巨石投入會場這片沸騰的油鍋，激起的不是平息，而是更劇烈的混亂與喧囂。

閃光燈瘋狂閃爍，幾乎要將臺上那個佝僂的身影吞噬。記者們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不顧保安的阻攔，拼命向前擠，話筒和錄音筆幾乎要戳到方明遠的臉上，尖銳的問題如同冰雹般砸落：“方先生！您鞠躬是否代表承認指控？！”“方總！星瀚是否知情配方來源？！”“方繼海先生對此有何回應？！”“請問‘玉露霜’項目會立即下架嗎？！”“這是否涉及商業欺詐？星瀚股價已暴跌15%！”

方明遠直起身，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卻不再空洞。那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沉重仿佛凝固成了一層堅硬冰冷的殼，將他所有的情緒都封鎖在內。他無視了所有的問題和鏡頭，目光甚至沒有在悲憤的周姐或抱著族譜的林小魚身上停留一秒。他只是用一種近乎機械的冰冷語調，對著離他最近的麥克風，簡短地說了一句：

“星瀚傳媒將全力配合一切獨立、公正的調查。在調查結果公布前，我本人及星瀚集團，不再發表任何評論。”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幾名臉色同樣難看的高管和保安的簇擁下，如同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精致木偶，步伐僵硬卻異常迅速地離開了演講臺，從后臺通道消失不見。留下一個徹底失控的會場和一地狼藉的疑問。

“裝腔作勢！”李美麗看著方明遠離去的方向，啐了一口，眼鏡片后的眼神充滿鄙夷，“鞠躬有個屁用！該查還得查！該賠還得賠！”

林小魚緊緊抱著懷里那本承載著血淚的族譜，感受著它沉甸甸的分量。方明遠的沉默和離開，并沒有帶來預期的勝利快感，反而像蒙上了一層更深的迷霧。他最后的眼神，那層堅冰下的沉重，讓她感到一絲莫名的不安。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在隱藏什么？

“小魚！小魚！”張偉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和興奮，從耳機里傳來，“我們…我們好像…贏了？不對，是炸了！徹底炸了！我的天！全球熱搜前五全是咱們！#StolenFormula（失竊配方）#GhostCreamJustice（幽靈霜正義）#JadeDewScandal（玉露霜丑聞）！星瀚的股價…還在跳水！服務器都快被訪問量沖垮了！”

“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林小魚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環顧混亂的四周。記者們一部分追著方明遠離開的方向去了，更多的則圍攏過來，目標直指她和周姐！“保護周姐！帶她離開這里！立刻！”

在陳教授嚴厲目光的無聲威懾下，以及李美麗和張偉在后臺制造的各種小混亂掩護中（比如某個角落的飲水機突然噴水，某個區域的音響發出刺耳的嘯叫），林小魚、李美麗、趙嬸、錢姨艱難地護著情緒依舊激動不穩的周姐，在保安和工作人員的“半護送半阻攔”下，終于從側門擠出了會場。

外面的空氣帶著寒意，卻讓眾人有種重見天日的窒息感。一輛閃耀時代上海分公司派來的商務車早已等在門口（顯然是陳董或更高層的授意）。幾人迅速鉆進車內，車門關閉，隔絕了外面追來的閃光燈和喧囂。

“快！去最近的醫院！周姐需要檢查！”林小魚看著周姐蒼白的臉色和急促的呼吸，焦急地對司機喊道。剛才的刺激對老人來說太大了。

車子疾馳而去。

車廂內一片壓抑的沉默。周姐靠在錢姨身上，閉著眼睛，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身體還在微微顫抖，懷里緊緊抱著那個空了的布包——族譜現在在林小魚懷里。趙嬸和錢姨紅著眼眶，無聲地拍著她的背。

李美麗拿出隨身設備，飛快地處理著網絡輿情和善后。張偉則在后座，用平板調取著剛才會場混亂時他抓拍到的畫面。

“小魚…”張偉突然抬起頭，聲音帶著一絲驚疑，“你剛才…在臺上喊‘孫技術員’？是當年白玉霜廠泄密案的那個孫有才？”

林小魚心頭猛地一跳！那個在混亂中驚鴻一瞥、消失在通道口的灰色風衣身影！她當時就覺得眼熟，像極了卷宗照片里那個瘦削陰郁的孫有才！

“對！就是他！你拍到什么了？”林小魚急切地問。

張偉把平板遞過來，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操作，放大一個極其模糊、角度刁鉆的抓拍畫面。畫面是在會場側后方通道口，人群混亂，一個穿著灰色風衣、戴著壓得很低的鴨舌帽的男人正快速轉身，只留下一個側后方的背影和一小部分被帽檐陰影遮擋的側臉輪廓。

“角度太差，光線也不好，只能拍到這點。”張偉懊惱地說，“我用AI做了清晰化處理，但效果有限…你看這個下頜線，還有這個耳朵的形狀…像不像當年卷宗里孫有才通緝令上的照片？”他調出另一張泛黃的電子通緝令照片進行對比。

雖然模糊，但那瘦削的下頜輪廓和略微招風的耳廓特征，確實有幾分神似！特別是那種刻意壓低帽檐、急于離開的姿態，與一個潛逃多年的通緝犯形象高度吻合！

“是他！肯定是他！”周姐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平板上的模糊影像，聲音嘶啞卻無比肯定，眼中燃燒著刻骨的恨意，“化成灰我也認得！當年…就是他！是他偷了廠里的技術資料賣給外人！是他害得廠子元氣大傷！鐵柱…鐵柱當年還替他背過黑鍋！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他怎么敢…怎么敢再出現？！”

“周姐，您確定？”林小魚追問，心臟狂跳。孫有才的出現，絕對不簡單！尤其是在這個時間點！

“確定！”周姐用力點頭，咬牙切齒，“當年他是廠里的技術骨干，跟我弟弟鐵柱一個組！人前裝得老實巴交，人后…哼！手腳不干凈！鐵柱心善，替他遮掩過幾次小錯，沒想到…沒想到引狼入室！最后廠里技術資料被復制泄密，損失慘重，他倒好，卷了錢跑得無影無蹤！留下鐵柱…差點被當成替罪羊！”提起弟弟當年的委屈，周姐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泄密案！孫有才！方繼海竊取周家祖傳方！這三者之間…難道有什么聯系？！

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上了林小魚的心頭！

“美麗！立刻查！”林小魚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查三十年前白玉霜廠技術泄密案的詳細卷宗！特別是泄密的技術內容！查孫有才當年的人際關系！查他有沒有可能…接觸過周家的方子！或者…和方繼海有過交集！”

“明白！”李美麗眼神一凜，十指如飛，瞬間進入工作狀態。屏幕的光映在她冰冷的鏡片上，如同跳躍的代碼火焰。

車子很快抵達一家私立醫院。林小魚動用了陳董的關系，為周姐安排了安靜的單人病房和全面檢查。醫生初步診斷是情緒激動引發的心律不齊和血壓升高，需要靜養觀察。

安頓好周姐，留下趙嬸和錢姨陪伴，林小魚、李美麗、張偉三人在病房外的休息區坐下，氣氛凝重。

“查到了些東西，很蹊蹺。”李美麗將筆記本電腦轉向林小魚和張偉，屏幕上顯示著一些掃描的舊檔案和她的分析筆記。“1985年白玉霜廠泄密案，官方記錄：核心泄密內容為‘新型乳化劑配方及低溫灌裝工藝’，導致廠子拳頭產品‘雪蓮膏’被競品快速仿制，損失慘重。嫌疑人孫有才在案發前夕攜款潛逃，至今未歸案。”“但是，”李美麗點開另一份文檔，“我交叉比對了當年的一些零散報道和內部職工（匿名）的論壇回憶帖。有不止一人提到，當年丟失的，似乎不止是乳化劑配方…還有一份被前廠長（方繼海之前）視為珍寶、鎖在技術科保險柜里的‘古法研究手札’！而那份手札的保管人之一，就是周鐵柱！”

林小魚和張偉倒吸一口冷氣！

“古法研究手札？”林小魚追問，“內容呢？”

“帖子里語焉不詳，只說是老廠長搜集整理的關于一些傳統草本護膚配方的文獻和實驗記錄，價值很高，但具體是什么沒人知道。”李美麗眉頭緊鎖，“更關鍵的是，孫有才和方繼海的關系！”

她調出幾張非常模糊的老照片掃描件，是某個廠區活動的合影。“看這里，”她放大照片一角，“站在方繼海（時任副廠長）身邊的這個瘦高個、戴眼鏡的，像不像年輕時的孫有才？雖然像素低，但輪廓很像！而且根據一個退休老會計的回憶帖，孫有才當年…似乎是方繼海一手提拔起來的‘技術新星’！兩人走得很近！”

“方繼海…孫有才…”林小魚喃喃自語，感覺一個黑暗的拼圖正在眼前緩緩成型，“方繼海指使孫有才，竊取了廠里保管的、可能包含周家方子線索的‘古法研究手札’？然后順藤摸瓜，騙取了周鐵柱的信任，拿到了完整的《周氏玉肌方略》？”

“很有可能！”李美麗點頭，“而且，孫有才今天出現在論壇！他為什么出現？是方明遠找來的？還是…他一直就是方家藏在暗處的幽靈？他來確認什么？還是想拿走周姐手里的族譜原件滅口？”

“滅口？！”張偉嚇得一哆嗦。

“不排除這個可能。”林小魚眼神冰冷，“族譜是鐵證，原件在周姐和我們手里一天，對方就一天不安寧！方明遠最后的沉默和離開，也許…不是認輸，而是在籌劃更陰險的后手！孫有才的出現，就是信號！”

她話音剛落，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一個未知號碼發來的短信，內容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話：

【東西交出來。否則，下一個進醫院的，就不止是老太太了。】

一股寒意瞬間從林小魚的腳底竄上頭頂！對方不僅知道她們在醫院，還直接發出了赤裸裸的威脅！目標明確——族譜！

“王八蛋！”李美麗湊過來看到短信，氣得一拳砸在沙發扶手上，“他們敢！”

“是孫有才？還是方明遠的人？”張偉聲音發顫。

林小魚死死攥著手機，指節發白。對方在暗，她們在明！周姐需要靜養，族譜是燙手山芋，留在醫院太危險了！

“不能坐以待斃！”林小魚猛地站起身，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李美麗，立刻聯系陳董！我們需要最安全的轉移方案和保護！張偉，把族譜的高清掃描件和關鍵頁（特別是帶血點標記的滇重樓頁）備份，加密上傳到我們所有的云端和幾個可信賴的海外媒體爆料平臺！設置定時發布，如果我們出事，證據自動公開！”

“明白！”李美麗和張偉立刻行動。

“還有，”林小魚眼神銳利，“對方不是想要‘東西’嗎？好！我們給他！但不是在這里！”

她迅速編輯了一條短信，回復那個未知號碼：

【想要東西？明早9點，外灘18號頂樓露臺咖啡廳，一個人來。過時不候。別耍花樣，你知道后果。】

“小魚！你瘋了？！”李美麗看到短信內容，驚叫道，“你要自己去交易？不行！太危險了！”

“不是交易，是釣魚！”林小魚的眼神冰冷而銳利，“對方在暗處，我們永遠被動。必須把他們引出來！外灘18號，頂級場所，人流密集，安保嚴格，他們不敢輕易動手。而且…”

她嘴角勾起一個危險的弧度：“誰說去的，一定是我？”

她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需要一個關鍵人物的配合。而這個人物…

仿佛心有靈犀，林小魚的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一個她沒存但一眼就認出的號碼——方明遠的私人手機號！

林小魚深吸一口氣，接通電話，按了免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方明遠低沉沙啞、帶著深深疲憊的聲音，沒有了往日的冷峻，只剩下一種近乎虛脫的無力感：

“林小魚…周桂枝女士…她怎么樣了？”

林小魚一愣，沒想到他第一句問的是這個。

“暫時穩定，需要靜養。”她冷冷地回答。

又是一陣沉默。

“我…看到了短信。”方明遠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抑，“威脅周女士的…不是我。”

“我知道。”林小魚出乎意料地平靜，“是孫有才，或者他背后的人，對嗎？”

電話那頭傳來方明遠明顯加重的呼吸聲，似乎林小魚的直接點破讓他很震驚。

“…是。”方明遠的聲音艱澀無比，仿佛承認這一點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是父親生前…處理一些‘歷史遺留問題’的…影子。父親…臨終前才告訴我他的存在…和…部分真相。”他的聲音充滿了痛苦和掙扎，“但我沒想到…他會用這種方式…更沒想到…周家的方子…牽扯到人命…”

方明遠的坦白，證實了林小魚的猜想，也讓她心中的不安更深了。孫有才果然是方家圈養的幽靈！而且，方明遠似乎…并非完全不知情？那他之前的沉默和鞠躬…

“方明遠，”林小魚打斷他，聲音冰冷，“我沒興趣聽你的懺悔。我只想知道，你現在想怎么處理這個‘影子’？還有，周家的公道，你打算怎么還？”

電話那頭沉默了更久。久到林小魚以為他掛了。

終于，方明遠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林小魚…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無法彌補。但請…再信我一次。”“明天早上…外灘18號…我去。”“孫有才…和他背后的東西…我來處理。”“周家的方子…星瀚會以最大的誠意…物歸原主，并做出賠償。”“但…我需要你手里的族譜原件…作為…徹底斬斷過去的憑證。我會在所有人面前…將它…還給周家。”

他的話語里，充滿了贖罪的決心，卻也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勢——他依然想要族譜原件！

林小魚冷笑：“方總，空口白話，誰信？你拿什么保證這不是又一個陷阱？你又拿什么保證，能‘處理’掉那個像幽靈一樣的孫有才？”

“憑這個。”方明遠的聲音陡然變得冷硬，帶著一種屬于上位者的狠厲，“憑我知道孫有才現在藏身何處。憑我知道他背后…不止一個人。憑我手里…有他們無法拒絕的把柄。”“明天…我會帶著誠意和…‘投名狀’來。”“林小魚…這是我能做的…極限了。”“也是…結束這一切…唯一的機會。”

電話掛斷。

休息區里一片死寂。

方明遠的話，信息量巨大，真假難辨。他像一個在懸崖邊掙扎的人，試圖抓住最后一根救贖的稻草，但這根稻草，卻要求林小魚再次押上她們最大的籌碼——族譜原件，以及…信任。

“他在賭。”李美麗一針見血，“賭我們能信他這一次，賭他能解決孫有才和他背后的勢力，用族譜和賠償來換取星瀚的茍延殘喘和我們不再深究。”

“我們能信他嗎？”張偉滿臉擔憂。

林小魚看著懷中那本泛黃的族譜，又看向病房里沉睡的周姐。方明遠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沉重和痛苦，電話里那破釜沉舟的決絕，還有那句“牽扯到人命”…不似作偽。但三十年的欺騙和傷害，又豈是一句“處理”和“賠償”能輕易抹平的？

更重要的是，方明遠提到了孫有才背后“不止一個人”！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深！

“信不信，明天才知道。”林小魚的眼神重新變得銳利而冷靜，“但主動權，不能完全交給他！”

“美麗，按計劃，備份族譜，設置定時發布！張偉，你留下，用你的技術，給我盯死周姐病房周圍的一切動靜！一只蒼蠅飛過都要記錄！”“明天外灘18號…”林小魚站起身，眼中閃爍著智慧與勇氣的光芒，“我一個人去。但不是去交易，是去…收網！”

“李美麗，”她看向自己的最強技術后盾，嘴角勾起一個神秘的弧度，“我需要你遠程支援，演一場好戲。還有…幫我準備一個‘特別’的禮物，給那位…可能出現的‘孫工’。”

暗流涌動，幽靈浮現。外灘的晨曦之下，一場圍繞著血淚族譜與骯臟真相的最終博弈，即將拉開帷幕。而林小魚手中，除了族譜，還多了一張方明遠主動遞出的、名為“合作”的牌。這張牌，是救贖的橄欖枝，還是更深的陷阱？她必須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