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棄的舊紡織廠倉庫被徹底掀開了沉重的過往。高聳的桁架依舊裸露著工業(yè)的骨骼,但銹跡已被打磨,覆上了啞光黑的金屬漆,冷硬中透著新生。巨大的落地玻璃取代了斑駁的磚墻,將正午充沛的陽光貪婪地迎入,切割出明亮銳利的光帶,落在水泥自流平的地面上,光潔如鏡。空氣里彌漫著新刷油漆的微刺氣味,混合著綠植的清新,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白玉霜的、沉淀已久的懷舊冷香。
“她時代”三個巨大的立體字,以一種略帶鋒芒的流線字體,懸挑在挑高近十米的入口上方。陽光穿過玻璃頂棚,在銀灰色的金屬字上跳躍,折射出細碎而堅定的光。底下人頭攢動,媒體長槍短炮,閃光燈此起彼伏,受邀的嘉賓、合作伙伴、被“咸魚聯(lián)邦”收留的程序員們、以及幾位特意趕來的“奶奶質(zhì)檢天團”成員,臉上都帶著一種見證歷史的興奮與期待。
林小魚站在臨時搭建的簡約發(fā)言臺后,背后是巨幅的動態(tài)投影,循環(huán)播放著“她時代”從瀕臨解散的跨境直播部,到白玉霜絕地翻紅,再到如今獨立創(chuàng)業(yè)的歷程剪輯。畫面里有周姐在高溫燈下融化膏體卻霸氣回應的瞬間,有張偉埋頭搗鼓AR設備的側(cè)影,有李美麗翻著白眼敲鍵盤的樣子,也有深夜辦公室里堆滿的奶茶杯和外賣盒。真實,帶著汗水和笑淚的痕跡。
她今天沒穿標志性的沖鋒衣,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西裝套裙,襯得身形挺拔。頭發(fā)利落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此刻格外沉靜明亮的眼睛。麥克風將她清朗的聲音清晰地送到倉庫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風浪后的沉穩(wěn)力量。
“……從被發(fā)配到所謂的‘公司邊疆’,到今天我們站在這里,站在‘她時代’的起點,”林小魚的目光掃過臺下熟悉的面孔,在周姐、李美麗、張偉(正緊張地調(diào)試著控制臺)、方明遠(他站在稍遠的角落,抱臂看著,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弧度)臉上略作停留,“支撐我們走過來的,從來不是什么宏大的口號,而是每一個不甘心被定義、被‘優(yōu)化’、被當成冗余的普通人,心里那點不肯熄滅的火苗。”
臺下安靜下來,只有攝影機運作的輕微嗡鳴。
“我們證明過,咸魚能翻身,老樹能開花,被資本判了死刑的‘情懷’,也能成為刺向冰冷算法的利刃。”她頓了頓,聲音微微提高,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但一個人的翻身,一個品牌的逆襲,遠遠不夠。這個時代,有太多被忽視、被低估、被‘優(yōu)化’掉的聲音和才華,尤其是女性。”
她身后的投影畫面切換,變成一張簡潔卻充滿力量感的海報——深藍的底色如同無垠的海洋,一條線條流暢、充滿生命力的銀色“咸魚”正奮力躍出海面,在它躍起的軌跡上,化作了一顆顆閃耀的星辰。海報下方,一行大字:
“咸魚翻身后援基金”——助力每一個不甘沉沒的夢想。
“今天,‘她時代’將邁出最重要的一步。”林小魚的聲音清晰而堅定,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我們正式成立‘咸魚翻身后援基金’!這筆啟動資金,來自白玉霜浴火重生后的部分收益,更來自我們一位核心伙伴,對‘她力量’最無私的信任與托付。”她的目光投向臺下第一排正中央。
所有的鏡頭,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到周桂枝身上。
周姐今天穿了一身深紫色的改良旗袍,外搭一件同色系的針織開衫,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在腦后挽成一個優(yōu)雅的發(fā)髻。她臉上帶著慣常的、豁達又有點狡黠的笑容,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她沒有立刻上臺,而是從隨身的、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個東西。
全場屏息。
那是一個老舊的、印著褪色白玉蘭圖案的鐵皮盒子。盒身坑坑洼洼,邊角的紅漆早已磨得斑駁,露出底下銀白的金屬底色,上面還有幾道深刻的劃痕,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這正是白玉霜最經(jīng)典的、早已停產(chǎn)多年的包裝。無數(shù)人童年記憶里,母親或祖母梳妝臺上那個散發(fā)著幽香的物件。
周桂枝雙手捧著這個飽經(jīng)風霜的鐵盒,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上發(fā)言臺。她的腳步踏在光潔的水泥地上,發(fā)出輕微的回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時間的年輪上。走到林小魚身邊,她停下,轉(zhuǎn)身面向眾人,眼神掃過臺下每一張臉,帶著一種閱盡千帆的平靜與深沉。
“這牌子,”周桂枝開口,聲音不高,卻有著奇特的穿透力,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沙啞質(zhì)感,清晰地傳到后面,“叫白玉霜。幾十年前,我就是廠里包裝車間的女工,天天跟這鐵盒子打交道。”她輕輕摩挲著盒蓋上那朵模糊的白玉蘭,“那時候,日子緊巴,但心里有盼頭。覺得手里做出來的東西,能讓人變美,變香,是積德的好事。”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越了時空,回到那個機器轟鳴、彌漫著油脂和香氣的車間。“后來……廠子不行了。技術被人偷了,心氣兒也散了。工友們散的散,走的走。我拿著廠里最后發(fā)的那點錢,還有……因為逮住偷技術的內(nèi)鬼,廠子咬牙給的一筆獎金,”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但握著鐵盒的手指卻微微收緊,“我沒走遠。我用那筆錢,買了點能保命的東西。”
她微微側(cè)頭,看向林小魚,眼中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托付。“小林她們找到我,說要救活這牌子。我信了。不是信她們能點石成金,是信她們這股子不服輸、敢掀桌子的勁兒!這勁兒,跟我當年在車間里,為了保住姐妹們飯碗,敢跟車間主任拍桌子那股勁兒,一模一樣!”臺下響起善意的笑聲和掌聲。
“這牌子活了,不光活了,還活得挺精神。”周桂枝臉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眼角的皺紋舒展開,“可我心里頭明白,光一個白玉霜活了,不夠。當年車間里多少姐妹,手巧心善,想法多著呢!可沒機會,沒本錢,只能埋汰了。”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堅定,“所以,今天這基金,不是施舍,是火種!是用白玉霜賺來的錢,加上我當年那點‘保命’的老底子,”她輕輕拍了拍手中的鐵盒,“給更多像我們當年那樣,有本事、有想法、就是缺個機會的姐妹們,點一把火,搭一把梯子!”
她鄭重地將那個沉甸甸、飽含歷史與情感的舊鐵盒,雙手遞向林小魚:“孩子,這牌子,交給你了。這‘咸魚翻身后援基金’的第一把火,也交給你了!讓它燒起來,燒旺點!讓當年車間里沒燒完的火星子,都給我燎原咯!”
林小魚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熱潮,同樣鄭重地用雙手接過那個冰冷的、帶著周姐掌心溫度的舊鐵盒。盒子的重量超乎想象,仿佛承載著幾代人的期盼與重量。她高高舉起鐵盒,如同舉起一面旗幟,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咸魚翻身后援基金’,今日正式啟動!我們尋找的,不是完美的商業(yè)計劃書,而是那顆不甘沉沒的心!第一筆扶持資金,一百萬!現(xiàn)在,開放申請!”
揭幕儀式后的酒會安排在倉庫改造的開放式區(qū)域。巨大的空間里,工業(yè)風吊燈灑下暖黃的光暈,長條木桌上鋪著素雅的麻布,擺滿了精致的點心和飲品。背景音樂是張偉精心挑選的輕電子樂,帶著一點未來感,又不失溫度。氣氛熱烈而融洽,人們端著酒杯,三三兩兩交談著,話題自然圍繞著剛剛成立的基金和“她時代”的未來。
周桂枝成了絕對的中心。她被一群年輕的女創(chuàng)業(yè)者圍著,聽她們興奮地講述自己的項目——一個想用AR技術復原傳統(tǒng)刺繡技藝,一個致力于為單親媽媽搭建靈活就業(yè)平臺,還有一個想把奶奶的老醬菜方子做成品牌……周姐聽得認真,不時插話問些一針見血的問題,爽朗的笑聲和精辟的點評引得周圍陣陣歡笑和掌聲。她端著杯果汁,臉上的笑容是真正舒展開的,仿佛回到了當年在車間里和姐妹們說笑的日子,只是眼里的光,更加明亮自信。
林小魚好不容易從幾個投資人的“圍堵”中脫身,剛想喘口氣,一個身影無聲地靠近。方明遠遞給她一杯氣泡水,自己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冰塊在琥珀色的液體中輕輕碰撞。
“風頭很勁啊,林總。”他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揶揄,但眼底深處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欣賞,“‘咸魚翻身后援基金’?名字還是一如既往的……耿直。”
“名字不重要,能撈到真咸魚就行。”林小魚接過水,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感覺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她瞥了他一眼,“方總不去拓展你的資本版圖,跑我這小池塘邊看熱鬧?”
“熱鬧?”方明遠挑眉,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不遠處人群中心的周桂枝,意有所指,“我看是藏龍臥虎。周姐這手‘空鐵盒藏金條’的戲碼,比我看過的任何融資路演都精彩。深藏不露,佩服。”
“周姐是‘她時代’的根。”林小魚語氣認真,“沒有她,白玉霜活不了,這基金更是空中樓閣。”
“根很重要,”方明遠點點頭,話鋒卻突然一轉(zhuǎn),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商場上特有的銳利,“但根扎得再深,也得防著外面的風雨。尤其當這風雨,可能順著某些埋好的管道,悄無聲息地灌進來的時候。”
林小魚心頭一凜,立刻聯(lián)想到艾倫留下的爛攤子:“你是說……那份跨境數(shù)據(jù)協(xié)議?”
“聰明。”方明遠贊賞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卻沒什么溫度,“艾倫被‘優(yōu)化’了,但他簽的字,蓋的章,留下的坑,可不會自動填平。那份和‘星瀚資本’簽的協(xié)議,表面看是‘閃耀時代’開放部分用戶畫像接口,換取‘星瀚’的跨境物流數(shù)據(jù)共享,雙贏,對吧?”
林小魚點頭,這是艾倫當初力推的項目,也是他“效率至上”的標桿。
“問題就出在‘共享’的定義和‘主權(quán)’的歸屬上。”方明遠的聲音冷了下來,“協(xié)議附錄第27頁,小字注釋里藏著魔鬼。里面明確,為了‘優(yōu)化數(shù)據(jù)流效率’,‘閃耀時代’獲取的物流數(shù)據(jù),其原始采集地服務器的最高訪問權(quán)限和部分核心路由解析密鑰,作為‘技術保障措施’,需同步‘備份’至‘星瀚資本’指定的海外數(shù)據(jù)中心。”他頓了頓,看著林小魚驟然變色的臉,“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閃耀時代’乃至其關聯(lián)公司——比如你們‘她時代’未來可能使用的任何基于此物流數(shù)據(jù)的系統(tǒng)——其用戶真實的物理位置流向、敏感貨品信息、甚至潛在的供應鏈漏洞,在‘星瀚資本’面前,幾乎是透明的。這不是共享,這是單向的、深度的數(shù)據(jù)裸奔。”
林小魚感覺后背瞬間爬上一層冷汗。她想起陳董秘書遞給艾倫的那個沉甸甸的牛皮紙袋,還有那句冰冷的“連帶責任”。“星瀚資本……他們想干什么?”
“資本逐利,天經(jīng)地義。”方明遠晃著酒杯,冰塊叮當作響,“但用這種方式構(gòu)筑信息壁壘,掌控物流命脈,胃口就太大了。這已經(jīng)不單純是商業(yè)競爭,是在挖數(shù)據(jù)主權(quán)的墻角。艾倫當初被‘效率’蒙了眼,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這些‘非量化風險’。現(xiàn)在這雷炸了,‘閃耀時代’首當其沖,但作為緊密關聯(lián)方,尤其是正在發(fā)力跨境直播電商的‘她時代’……”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意如同懸頂之劍。
“陳董那邊……”
“老狐貍當然在想辦法切割、補救。”方明遠扯了扯嘴角,“但協(xié)議白紙黑字,技術后門已經(jīng)埋下,擦屁股的工程巨大,而且主動權(quán)已經(jīng)不在他手里了。提醒你,是讓你心里有數(shù)。‘她時代’這艘剛啟航的小船,別還沒駛出港灣,就被這陳年舊雷掀起的暗流給吞了。”他仰頭將杯中酒飲盡,“好了,掃興的話到此為止。祝你的‘咸魚’們,真能躍龍門。”他放下空杯,轉(zhuǎn)身優(yōu)雅地融入人群,留下林小魚獨自站在喧囂中,心頭卻一片冰涼。
艾倫留下的“遺產(chǎn)”,果然是一劑劇毒。這風浪,遠未平息。
酒會接近尾聲,人群漸漸散去。基金臨時的接收點——一個用玻璃隔出的明亮小辦公室——門口,還排著幾個最后趕來遞交申請材料的女性。林小魚收拾心情,打起精神,親自坐鎮(zhèn)。她需要看到這些真實的、帶著溫度的希望,來驅(qū)散方明遠帶來的陰霾。
“下一位。”工作人員輕聲喊道。
一個身影有些遲疑地走了進來。女人約莫三十多歲,面容憔悴,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羽絨服,與這充滿設計感和希望的空間格格不入。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文件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神怯懦,卻又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倔強,飛快地掃了一眼辦公室里的陳設,目光最終落在林小魚身上,帶著小心翼翼的探尋和深藏的絕望。
“您好……我,我叫林曉雯。”她的聲音很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雙手將文件袋遞過來,“這是我的……項目計劃書。”
林小魚敏銳地捕捉到對方身上那股沉重的疲憊和幾乎被壓垮的氣息。她放柔聲音:“林曉雯?你好,請坐。”她示意對方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自己接過那份顯然被反復摩挲、邊緣都有些毛糙的文件袋。
“我……我想做有機棉母嬰用品,”林曉雯低著頭,語速很快,像是怕被打斷,“自己設計,找可靠的代工,線上賣……我懂點設計,以前在服裝廠干過……”她的敘述有些凌亂,缺乏邏輯,但那份急切和渴望是真實的。
林小魚耐心地聽著,一邊拆開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沓手寫的計劃書,字跡娟秀卻用力很深,透著一股執(zhí)拗。還有一些她自己畫的設計草圖,線條稚嫩但充滿童趣。資料的最底層,壓著幾張顯然多次復印、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專利證書和檢測報告的復印件。
“專利?”林小魚抽出那幾張紙,努力辨認著上面的字跡,“有機棉抗菌處理……”
“是我媽媽……以前研究的。”林曉雯的聲音突然哽住,眼圈瞬間紅了,她猛地吸了下鼻子,強忍著,“她……她以前是白玉霜廠技術科的……后來,后來廠子出事,技術被人偷了賣了……她氣病了……一直沒好……”她再也說不下去,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動,淚水無聲地滑過憔悴的臉頰。
白玉霜技術科?林小魚心頭一震。她猛地想起周姐之前偶然提過的舊事,廠子衰敗的關鍵,就是核心技術的泄露!這難道是當年受害者的后人?
她放下文件,正想追問細節(jié),目光卻被林曉雯放在膝蓋上的手吸引住了。那雙手粗糙,指關節(jié)粗大,顯然是長期勞作的痕跡。而她的右手,正死死地攥著一個東西——一個同樣老舊、邊角磨損嚴重、印著褪色白玉蘭圖案的白玉霜空鐵盒!和周姐那個幾乎一模一樣,只是更加破舊,盒蓋甚至有些凹陷!
“這盒子……”林小魚指著她手里的鐵盒。
林曉雯像是被燙到一樣,下意識地把鐵盒往懷里藏了藏,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混合著悲傷和決絕的神情。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那個視若珍寶的空鐵盒,放在了林小魚的辦公桌上,就放在周姐那個象征著基金源起的鐵盒旁邊。
兩個跨越了漫長時光、承載著不同命運卻同根同源的老舊鐵盒,靜靜地并排放在一起。磨損的漆面,凹陷的痕跡,無聲地訴說著各自顛沛流離的故事。
“這個……是我媽媽留下的……唯一的東西了。”林曉雯的聲音破碎不堪,眼淚大顆大顆砸在光潔的桌面上,“她臨走前……一直攥著它……說……說這里面……有她沒做完的夢……”
林小魚的心被狠狠揪住。她伸出手,輕輕拿起林曉雯帶來的那個鐵盒。盒子很輕,因為是空的。但當她下意識地翻轉(zhuǎn)過來,想看看盒底時——
“啪嗒。”
一聲輕微的脆響。盒底一塊早已松動的、薄薄的馬口鐵片,竟然因為年久銹蝕和剛才的移動,直接脫落下來,掉在桌面上!
林小魚和淚眼朦朧的林曉雯同時看向那脫落的盒底。
盒底內(nèi)側(cè),一張小小的、已經(jīng)發(fā)黃卷邊的黑白照片,靜靜地暴露在空氣中,被歲月粘在了殘留的鐵皮上。
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白玉霜廠技術科的樣子。背景是簡陋但整潔的實驗室臺架,上面擺放著一些玻璃器皿。照片中央,站著兩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套袖的年輕女工。
左邊那個,梳著兩根烏黑油亮的麻花辮,笑容燦爛得如同正午的陽光,眼睛彎成了月牙,正對著鏡頭比著一個略顯俏皮的“V”字手勢。那眉眼,那神采飛揚的青春氣息,赫然就是年輕時的周桂枝!她笑得毫無陰霾,充滿了那個年代特有的蓬勃朝氣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而右邊那個,站在周桂枝身邊,顯得有些文靜靦腆。她留著齊耳短發(fā),微微側(cè)著頭,抿著嘴笑,眼神溫柔而專注地看著身邊搞怪的同伴。她的面容清秀,眉眼之間……竟與此刻坐在林小魚對面、滿面淚痕、憔悴不堪的林曉雯,有著驚人的七分相似!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背景酒會的喧囂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林小魚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張穿越了二十多年時光的舊照片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周姐爽朗的笑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而眼前這個女人絕望的淚水滾燙地砸在桌面上。
林曉雯也看清了照片,她猛地捂住嘴,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她死死盯著照片上母親年輕溫柔的臉,又看看旁邊那個笑容燦爛的周桂枝,眼中充滿了無法理解的震驚、茫然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
技術泄露……母親的氣病離世……周姐口中的“內(nèi)鬼”和那筆改變命運的獎金……
無數(shù)破碎的信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林小魚剛剛為“她時代”和基金燃起的萬丈豪情。一個可怕的、令人窒息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探出的冰冷觸手,緊緊攥住了她的心臟。
周姐……林曉雯的母親……那張定格在青春里的合照……還有那樁徹底摧毀了白玉霜廠、也摧毀了一個家庭的舊日懸案……
這絕不僅僅是基金首位受助者那么簡單。
玻璃門外,酒會殘留的暖光映照著“風浪越大魚越貴”的霓虹燈牌,流光溢彩。門內(nèi),冰冷的真相如同脫落的盒底,帶著陳年的銹跡和那張泛黃的照片,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兩個承載著希望與歷史的鐵盒之間,發(fā)出無聲卻震耳欲聾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