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詭光**
井蓋滑開的瞬間,竟無一絲滯澀的呻吟,滑順得像戲臺上名伶卸妝時褪下的錦緞水袖,帶著一種精心保養的、令人心悸的妥帖。蘇璃的指尖觸上鑄鐵邊緣,一股森然的寒意立刻順著指骨蜿蜒而上,直鉆入脊髓深處——那寒意里裹挾著細密的震顫,仿佛是無數冰冷的金絲在金屬的臟腑里游走、低語。月光斜斜地切過井沿,照亮了井口浮動的塵埃,每一粒都泛著幽藍的磷光,像是無數逝者未滅的嘆息。蘇樾的舊布鞋無意間踢中了井沿的青磚,蹭下一片濕滑暗綠的苔蘚,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刻痕初看形似古拙的甲骨文,卻在月華下扭曲、變形,最終盤結成令人不安的基因鏈紋路,冷硬地烙在青磚上。
“阿姊,你看這個!“蘇樾蹲下身,少年人的莽撞讓他虎牙磕破了薄薄的下唇,一滴鮮紅的血珠顫巍巍地墜下,精準地落在裸露的青磚刻痕上。血滴觸及刻痕的剎那,整口古井驟然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驚醒。井壁濕滑的苔蘚如退潮般簌簌剝落,露出底下銹跡斑駁的巨大青銅齒輪,齒輪的縫隙里緩緩滲出粘稠如蜜的液體,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混合氣息——是陳年龍涎香那奢靡的甜膩,混合著鐵銹濃重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生命本源的微咸。蘇璃后來才明白,那是四十九代“沉璧”的克隆培養液,在井底的幽暗中沉積了百年光陰,早已發酵成一種凝固的哀愁。
**白骨琴鍵**
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腐濕腥氣,裹挾著那詭異的龍涎甜香,猛地撲面而來。蘇璃下意識后退半步,辮梢卻掃過了冰涼的井沿,沾上了一層閃爍著幽微熒光的粉末——后來她才知曉,那是摻了夜明珠碎屑的骨灰,專為喂養井底那些金絲纏繞的骷髏。她強忍著心悸探頭望去,井底并非無底深淵,而是四十九具森森白骨,如同巨大的琴鍵般碼放得整整齊齊。每一具白骨都由肋條串成風鈴的形狀,懸在粗重的青銅鏈上。鏈條的末端,鑲嵌著鴿子蛋大小的微型琥珀,琥珀內部封存著凝固的時光碎片:一雙民國女子的繡花鞋,紅得刺目;一個搪瓷斑駁的知青水缸,印著模糊的“為人民服務”;一支閃爍著冰冷寒光的實驗室基因針管,針尖還殘留著可疑的暗漬……無聲地訴說著不同年代的犧牲與囚禁。
最頂端那顆光潔的頭骨,下頜骨毫無征兆地“咔噠”一聲開合,竟從中吐出了半枚銹跡斑斑的懷表。蘇璃瞳孔驟縮——表蓋內側那張小小的照片正在月光下迅速褪色:穿一身筆挺舊式西裝的穆乘風,年輕而英俊,帶著一種學者式的冷靜疏離,他站在井邊,目光似乎穿透了相紙。而他懷表鏈上纏繞著的,竟是一個只穿著紅肚兜的女嬰!女嬰后頸上那一點殷紅的梅花烙,與蘇璃自己胎記的位置、形狀,分毫不差。一股冰冷的宿命感瞬間攫住了她。
“嘖,像衛生室那副散了架的人體模型。“蘇樾少年心性,壓不住好奇,竟伸手去戳那骷髏的膝蓋骨。關節處纏繞的、原本靜止如死物的金絲,陡然間如嗅到血腥的水蛭般昂首暴起!尖端閃爍著金屬的寒芒,“嗖”地刺入他指尖的皮肉,貪婪地吮吸起來。那些金絲在月光下肉眼可見地脹成赤紅色,表面竟浮現出細密的、流水般閃爍的二進制編碼,如同在貪婪地記錄和復制。
**命燈焚影**
一直沉默的蘇棠突然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猛地捂住了左眼。一股粘稠的、琥珀色的液體從她指縫間不可抑制地滲出,滴滴答答落在井沿的青磚上,竟詭異地凝成了清晰的卦象——“坎為水”。她的聲音變得異常平板僵硬,仿佛被無形的齒輪卡住:“別看……別看那些金絲……它們在復刻……你的基因模組……“她月白色的衫子袖口無風自動,向上卷起一截,露出了腕間——那根用公雞血浸染過的、本應辟邪的紅繩護身符,此刻正像被強酸腐蝕般潰爛融化,暗紅的血水如同有了生命,蜿蜒著滲入青磚的縫隙。隨著血水的滲入,井底深處傳來沉悶的機括啟動聲。
蘇璃的布鞋尖剛觸到井底濕冷的磚面,腳下那些暗藏的紋路便如同被喚醒的毒蛇,次第亮起幽藍的光芒。青磚縫隙里滲出更多龍涎香味的霧氣,冰冷粘稠,如同無數只無形的手,裹挾著她們向地道深處飄去。身后青銅齒輪的咬合聲越來越急促,在黑暗的盡頭,竟化作一聲聲凄厲尖銳的嬰兒啼哭!蘇璃心膽俱裂,伸手去拽蘇棠的衣角,指尖卻只抓到了一片空茫的褪色布料——長姐的衣衫正像浸了水的劣質染料般迅速失去顏色,褪盡之后,露出的竟是內里密密麻麻、用金線精密刺繡的二進制符咒!那些細密的金線構成了一片片微縮的電路板,閃爍著幽藍的冷光,每一道冰冷的紋路,都如蛛絲般與井壁懸掛的青銅風鈴緊密相連。
“阿姊!“蘇璃的尖叫被巨大的恐懼扼在喉間。褪色的衣衫下,蘇棠原本白皙的皮膚上,正緩緩浮現出無數細小的青銅鈴鐺紋路,每一個微縮的鈴鐺里,竟然都蜷縮著一個更微小的“蘇棠”!五歲的蘇棠在鈴中閉目背誦著艱澀的卦辭;十二歲的蘇棠被華麗的金線嫁衣緊緊纏繞、縫死,眼神空洞;而最新鮮的那個“蘇棠49號”,正將一根閃著寒光的繡花針,決絕地刺向自己琥珀色的眼球……蘇璃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那是她的姐姐,卻又不再是了。
**井婆低語**
地道深處,傳來一聲老婦人的嗤笑,那聲音干澀沙啞,卻夾雜著刺耳的電子雜音,如同破舊收音機里的電流干擾:“蘇家的丫頭……生來就是喂井的料……祖宗的規矩,誰也逃不掉……“濃霧驟然凝聚成一個佝僂的人影,枯樹枝般的手指直直指向蘇璃的后頸,“瞧,梅花烙……亮了三成嘍……時辰到了,該下井侍奉祖宗了!“
蘇璃后頸的胎記應聲驟然發燙,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與此同時,無數道冰冷的金絲從地磚縫隙中暴起,毒蛇般纏上她的腳踝。她驚惶掙扎間,踢翻了身旁一具靜立的白骨,那顆頭骨“咕嚕嚕”滾落,左眼窩里竟掉出一枚渾圓的琥珀珠子。琥珀內部,清晰地封存著一幕民國婚禮的全息影像:鳳冠霞帔的新娘在墜入井口的瞬間,絕望地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井邊穆乘風懷表的表鏈!而井底那四十九具森然白骨,竟在同一時刻,整齊劃一地抬起了骨臂,空洞的眼窩“望”向井口,仿佛在無聲地、熱切地迎接一位新成員的加入。一股冰冷的絕望攫住了蘇璃——那新娘的輪廓,依稀有著蘇家女人的影子。
**齒輪牢籠**
井壁上的青銅齒輪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驟然加速旋轉!數條粗重的青銅鏈條如同有生命的巨蟒,破空而來,精準地絞住了蘇棠的腰肢,將她猛地吊起,拖向那月光慘淡的井口!蘇樾目眥欲裂,低吼一聲,用盡全身力氣撲上去,竟用他那顆尖銳的虎牙狠狠咬向纏住蘇棠的金絲。金絲應聲而斷,斷口處噴涌而出的卻不是鮮血,而是熒藍色的、散發著龍涎香與鐵銹味的粘稠液體——正是那沉積百年的克隆培養液!
“二姐快走!“蘇樾嘴角淌著熒藍的液體,用盡力氣將呆滯的蘇璃推向地道更深的黑暗。身后傳來令人牙酸的“咔嗒咔嗒”聲,如同無數朽木被強行拼合——那些散落的白骨正在自行重組!斷裂的金絲如同擁有生命的絲線,在骨節的斷裂處瘋狂穿梭、編織,迅速形成猩紅的、類似肌肉纖維的脈絡,支撐著骷髏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地道盡頭豁然開朗,一個巨大的、布滿歲月痕跡的青銅鼎矗立在圓形地宮中央,散發著洪荒般的氣息。鼎身密密麻麻刻滿了古老的卦象與現代基因鏈符號融合的詭異符咒。鼎內,粘稠的黑水如同石油般沸騰翻滾,水面上沉沉浮浮的,竟是無數具嬰兒的骸骨!每一具骸骨嶙峋的心口處,都鑲嵌著一枚小小的青銅鈴鐺。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地宮中央,蘇璃后頸的梅花烙胎記驟然灼熱得如同烙鐵,那點殷紅猛地綻放、延展,最終在她眼前虛空之中,燃燒成一個結構精妙絕倫、散發著幽藍光芒的“克萊因瓶”虛影!這數學與玄學交織的奇異造物甫一出現,鼎內沸騰的黑水瞬間被蒸騰成一片彌漫的量子云霧。云霧翻滾間,清晰地浮現出幾行熟悉的、屬于穆乘風的鋼筆字跡——那是他實驗室日志的殘頁:
>**【沉璧第四十九號培育進度:98%……**
>**生理指標穩定,精神閾域波動異常……誤差率鎖定15%……**
>**情感變量(標記為Epsilon)呈現不可控增長,指向非設計目標個體(蕭凜)。**
>**風險等級:高危。建議立即啟用情感變量清除程序(Protocol:Oblivion)……**
>**為最終融合(Convergence)掃清障礙。**
>**——穆乘風于庚辰年霜降**
“蕭凜……”蘇璃的心像被那冰冷的金絲狠狠勒緊,這個名字從穆乘風冷酷的筆跡中跳出來,帶著一種尖銳的諷刺。那個總在姚美欣身邊、眼神清亮如星河的蕭凜?那個會在圖書館遞給她一杯熱豆漿、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她手背時,會讓她心跳漏掉一拍的蕭凜?原來她這點微弱的心動,在穆乘風眼中,不過是需要被“清除”的“高危誤差”?冰冷的培養液氣味混雜著鼎中骸骨的腐朽氣息,沉甸甸地壓下來。她看著虛空中燃燒的克萊因瓶,那無限循環的拓撲結構,像極了她無法掙脫的命運牢籠。鼎內嬰兒骸骨心口的青銅鈴,在量子云霧的微光下,仿佛無聲地、同步地顫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