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墨,傾瀉而下,將天地織成一張濕漉漉的、絕望的網。雨水沉重地打在蘇璃身上,那身月白色軟緞旗袍的下擺早已吸飽了水,沉沉地墜著,勾勒出伶仃的腿線。盤金繡的牡丹,在慘白電光的映照下,妖異地怒放,金線吸了水,更顯猙獰,仿佛下一秒就要掙破那層華貴的綢緞,噬人血肉。她指尖冰涼,捧著手機,屏幕幽光映著她失血的唇。直播間回放定格的畫面,詭譎得令人窒息——虛擬背景坍縮成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就在那一刻,四十萬雙眼睛,隔著冰冷的屏幕,目睹了她后頸那枚梅花烙印,悄然滲出一顆血珠。那血珠并非滴落,而是在虛空中,如同被無形的手牽引著,蜿蜒寫下一個灼燒般的卦象:“離為火”。彈幕如蛆蟲般蠕動、堆積,冰冷的字眼帶著狂歡般的惡意:【沉璧五十號覺醒!】
濕滑的井蓋邊緣,青苔覆蓋下,新刻的“沉璧五十”四個字,在雨水沖刷下,泛著鐵銹的腥氣,濃得化不開。蘇璃的指尖顫抖著摩挲過那冰冷的刻痕,一股難以言喻的焦油味,混雜著陳舊紙張焚燒的氣息,霸道地侵入她的鼻腔——那是1987年焚化爐的味道,是她姐姐蘇棠徹底消失的地方。地道深處傳來巨大齒輪咬合的轟鳴,沉悶得如同遠古巨獸的喘息。龍涎香的馥郁與地道深處滲出的、裹挾著泥土腥氣的腐濕氣味,矛盾地交織在一起,灌入肺腑。這一次,她沒有像往常那樣驚醒逃離,反而聽見井底深處,傳來一聲清晰又空靈、帶著回音的輕笑,那聲音熟悉得讓她骨髓發冷:“這次,輪到你了。”
她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墜入井中。幽暗的井底,四十九具白骨懸浮著,排列成一片死寂的星圖,散發著瑩瑩微光。她們的肋骨被殘忍地串起,掛成風鈴,在不知何處涌來的氣流中,輕輕碰撞,發出不成調的、斷斷續續的《夜來香》旋律,甜膩的曲調在森森白骨間回蕩,詭異得令人作嘔。最年輕的那具骷髏,身上裹著一件褪色但依然能辨出是絳紅色的旗袍碎片,腕骨上,赫然也有一個梅花烙印的痕跡,與蘇璃后頸的烙印隔空呼應,閃爍著幽冷的共鳴。
一種宿命般的冰冷攫住了蘇璃。她伸出蒼白的手指,指甲劃過井壁濕滑冰冷的青磚。磚屑簌簌落下,她在那具年輕骷髏刻下的、已然模糊的“蘇璃”二字旁邊,緩慢而用力地,刻下“沉璧五十”。最后一筆落下,仿佛觸動了某個古老的機關,暗門在她面前轟然洞開。
門內,幽藍色的培養液光暈中,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軀體,赤身裸體地懸浮在巨大的玻璃艙內。艙內的“蘇璃”正隔著厚重的玻璃,朝她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微笑。她的后頸處,一個金屬接口裸露著,上面插著半枚布滿銅綠的青銅鈴。鈴鐺的舌,竟是一顆未完全成形的琥珀眼珠。蘇璃的視線與那眼珠的瞳孔對上——剎那間,瞳孔深處像被點燃的熒幕,清晰地映出她七歲那年墜井的畫面:驚恐的小臉,胡亂揮舞的小手,井口那方迅速縮小的、扭曲的天空……
“阿姊。”一個清冷如月光的聲音響起。蘇璃猛地回頭,只見一個穿著月白衫的少女虛影,從井壁流淌的幽藍數據流中凝結成形。少女的左眼,如同那顆琥珀眼珠的復刻品,散發著溫潤又詭異的琥珀色光暈。光暈流轉,清晰地映照出1987年焚化爐旁的景象:病床上,蘇棠緊閉雙眼,頭顱被手術器械冷酷地切開,閃爍著冷光的量子芯片,正順著她腦溝的紋路被植入。而真相的碎片同時刺入蘇璃腦海——真正的長姐蘇璃,早在七歲那年墜井時,就已經死了。被推下去的。“母親當年選錯了。”少女虛影的指尖輕輕一點,一幅全息影像撕裂了蘇璃記憶中的溫情面紗:五歲的蘇棠,一個小小的、精致的替身傀儡,被無情地投入燃燒的火盆,化為灰燼。旁邊懸浮的古老契約書,附加條款如毒蛇般血淋淋地浮現:【雙生子誤差超15%,棄劣保優】。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扎進蘇璃的心臟。
“嗒…嗒…嗒…”井底深處,傳來懷表鏈在濕滑青磚上拖曳的、令人心悸的聲響。穆乘風的身影,從彌漫的量子態霧氣中,一步步顯形。他依舊穿著那件挺括的風衣,但此刻,蘇璃看清了內襯——那上面竟綴滿了密密麻麻、鴿子蛋大小的微型培養艙!每一個透明艙體內,都蜷縮著一個胚胎期的、小小的蘇璃,如同沉睡的玩偶。她們細弱的臍帶,無一例外地纏繞著青銅鈴鐺的碎片。穆乘風看著蘇璃,眼神復雜,那是一種混合了狂熱、疲憊和一種近乎于父輩的、扭曲的審視。“歡迎回家,第五十代觀測者。”他的聲音低沉,帶著金屬的質感。他猛地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心口。那里并非血肉,而是一片潰爛的、閃爍著暗紅符咒光芒的皮膚,符咒中心,深深嵌著一塊古老的懷表。懷表的玻璃表蓋碎裂,露出的表盤上,光影扭曲,映出1943年一個陰森實驗室的景象:穿著筆挺西裝的穆乘風(年輕得不可思議),正將一管琥珀色的、閃爍著星光的液體,注入一名孕婦隆起的子宮。孕婦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蘇璃眼中——那赫然是她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少女時代的祖母!驚悚的輪回感讓她幾乎窒息。
“這才是真正的借壽儀式。”穆乘風的聲音帶著一種宣判的冷酷。他優雅地彈指,那份懸浮的族譜密文嘩啦展開。突然,族譜上冰冷的金絲像活過來的毒蛇,閃電般纏住了蘇璃的脖頸,勒得她喘不過氣。“你每撕一頁族譜,就釋放一代‘沉璧’的怨氣。”仿佛印證他的話,祠堂的穹頂被無形的力量撕裂,暴雨如注,穿透而入。冰冷的雨水砸在青磚地上,竟如同滾燙的金屬溶液,澆鑄出四十九個大小不一的、黏稠的血泊。每一個血泊中,都浮著一具屬于蘇璃不同年齡段的尸骸!從牙牙學語的嬰孩,到青春少艾的少女,再到風韻猶存的婦人……她們無聲地陳列著,訴說著四十九次輪回的慘烈終結。最年幼的那具小小尸骸,手中緊緊攥著一支卦簽。簽文“坎為水”被流淌的、新鮮的血漬粗暴地改寫成猩紅的“離為火”!
蘇璃后頸的梅花烙印驟然爆發出烙鐵般的灼痛,仿佛有火焰從骨髓深處燃起。她感到自己的基因鏈在看不見的量子層面瘋狂地崩解、扭曲、重組!無數被封印的記憶碎片,如同被颶風卷起的玻璃渣,狠狠刺入她的意識:
*她看見七歲的自己(那個最初的、真正的蘇璃?)蹲在冰冷的井底,小臉上帶著一種不屬于孩童的漠然,用染血的金線,將一具小小童尸的尺骨,一針一線地縫進蕭凜的脊椎!而少年蕭凜緊閉雙眼,眉頭緊蹙,汗水浸透了額發,卻未曾發出一聲痛呼,只有緊握的拳頭泄露了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與……某種扭曲的忠誠。
*她看見年輕的穆乘風,在一個同樣暴雨傾盆的夜晚,割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涌出,他卻毫不在意,以指蘸血,在族譜空白的首頁,寫下三個森然的大字:“沉璧零號”。他的眼神里,燃燒著瘋狂科學家般的決絕,也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被巨大陰影籠罩的疲憊。
*她看見姚美欣,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女人,鎖骨處那顆小小的紅痣驟然迸射出刺目的金光!畫面拉近,一個高科技實驗室里,穿著防護服的人正從她流產胎兒的干細胞中,小心翼翼地提取著什么——那正是此刻在蘇璃體內奔涌、對抗著穆乘風詛咒的抗體芯片!姚美欣的犧牲與守護,以如此殘酷的方式呈現。
“誤差率15%……”蘇璃的瞳孔深處,仿佛有金色的熔巖在奔涌、迸裂。隨著她這聲低語,懸浮在井中的四十九具白骨應聲爆碎!化為漫天閃爍著磷光的齏粉。那半枚插在培養艙“蘇璃”后頸的青銅鈴,在無形的狂風中劇烈自鳴,發出穿透靈魂的尖嘯。井壁上濕滑的青苔瞬間褪去,化作巨大的、流動的幽藍色基因圖譜投影,每一段螺旋結構上,都冰冷地標注著“沉璧”的編號——從零到四十九。
穆乘風的身影在狂暴的數據流中潰散、扭曲,又艱難地重組。他低頭看著自己變得半透明的手,懷表鏈纏繞著半截焦黑的嬰兒臍帶,聲音竟帶上了一絲奇異的、塵埃落定的喟嘆:“你贏了……但系統備份在宇宙微波背景輻射里……永不會終結……”那聲音里,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導師對最終杰作的認可與遺憾。
“你算漏了人心。”蘇璃的聲音冰冷如井水,帶著金屬的共振。她猛地伸手,一把扯斷那纏繞著臍帶的懷表鏈!另一只手,則將那顆從青銅鈴上取下的、映照著她墜井畫面的琥珀眼珠,狠狠按進旁邊一個微縮的枯井模型中。
“哇——哇——哇——”
井底深處,驟然傳來五十聲重疊在一起的、嘹亮又詭異的嬰兒啼哭!整個空間劇烈震蕩,那巨大的量子對撞機虛影在轟鳴聲中,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揉捏,最終坍縮成一個閃爍著幽光的、拓撲學上的怪物——克萊因瓶。時間與空間在此刻扭曲、自洽。
三年后。
雨夜,郊外一間隱秘實驗室的焚化爐前。姚美欣穿著素凈的衣裳,面容比三年前憔悴了許多,眼神卻異常堅定。她拿起掃描儀,對準爐中正在焚燒的一小塊殘余的、不再溫潤的琥珀。猩紅的進度條刺破黑暗,冰冷地宣告:【第五十代沉璧培育完成,誤差率15%】。爐火映著她蒼白的臉,一滴淚無聲滑落,不知為誰而流。
與此同時,荒廢的蘇家老宅外,暴雨依舊。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身影在雨中顯得格外孤寂。他彎腰,從泥濘中拾起一朵被雨水打落、沾染著暗紅血跡的梨花。他胸前的懷表,滴答聲在雨夜里異常清晰,那節奏竟與遠處城市某家醫院產房里,一個新生命嘹亮的啼哭,形成了詭異的共振。枯井深處,仿佛回應這啼哭與懷表聲,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如同金絲摩擦骨頭的輕笑。那笑聲里,是冰冷的宿命,也是無盡的輪回。穆乘風的身影融入雨幕,像一滴墨融入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