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量子觀測站,籠罩在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之下。巨大的落地窗外,人工模擬的銀杏葉簌簌飄落,覆蓋著那座象征性的枯井模型——它如今只是一個全息投影,一個用于研究和警示的符號。
姚美欣叼著新口味的口香糖,手指在鍵盤上敲得飛快,屏幕上是不斷滾動的基因流數據。她的動作依然帶著那股熟悉的、不耐煩的狠勁,但眼角添了幾道細紋,是熬夜和高壓留下的勛章。“數據流又異常了,蕭凜!”她頭也不抬地喊道,“SB-49號殘留的量子印記在主動鏈接外部不明信號源……媽的,像有東西在‘召喚’它!”
蕭凜站在窗前,背對著她。他依舊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白大褂,但領口隨意地敞開著。聽到姚美欣的話,他緩緩轉過身。窗外模擬的夕陽余暉落在他臉上,那雙陰騭的瞳孔深處,似乎有更幽暗的金色紋路在沉淀。他沒有立刻去看屏幕,而是抬手,指尖粗暴地扯開了自己的襯衫領口。
心口處,那枚與李崇山將軍如出一轍、也與枯井符咒同源的紅痣——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沉璧零號”的克隆編碼烙印——此刻正微微發燙,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新鮮的血珠。血珠沿著他冷峻的輪廓滑下,像一道無聲的宣告。
“不是召喚,”蕭凜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了然?“是回應。他備份的‘種子’,不止在微波背景輻射里。我們的‘平靜’,不過是風暴眼。”
姚美欣猛地抬頭,順著蕭凜的目光看向自己剛調出的監控畫面。畫面來自地下深層基因庫,一個穿著標準防護服的研究員正將一枚閃爍著奇異光澤的琥珀碎片——那碎片像極了當年枯井底那些承載著怨靈記憶的琥珀——小心翼翼地植入一個處于培育后期階段的培養艙。艙內,胚胎的輪廓已清晰可見。那研究員的動作精準而專注,當他微微側頭調整儀器角度時,防護面罩下露出的下頜線條和眉眼輪廓……
“操!”姚美欣一拳砸在控制臺上,口香糖差點噎住她,“那側臉……是姓穆的!第五十代沉璧進度99%?他他媽把自己當肥料直接種進去了?!”她抓起旁邊的電磁脈沖槍,動作卻停在半空,看向蕭凜的眼神充滿了暴躁的困惑,“現在怎么辦?把這破站炸了?還是等那瘋子再爬出來玩他的‘追妻火葬場’代碼?”
蕭凜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越過了姚美欣,落在觀測站中央安靜佇立的身影上。
蘇璃站在巨大的枯井全息投影前。投影的光線柔和地勾勒出她的輪廓,她穿著簡單的素色衣服,長發隨意挽起,露出后頸——那里曾經灼熱的梅花烙胎記,如今只剩下一個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印記,像一道愈合的舊疤。她平靜地注視著井底那模擬的、深邃的黑暗。那些曾讓她夜不能寐、撕心裂肺的噩夢——機翼上呼嘯的風、喪尸刮擦瓷磚的銳響、清明殿里數百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如今在觀測站精密的量子光譜解析下,顯露出了被刻意掩蓋的另一面:
機翼下的“烏云”,呈現出未激活克隆體集群的量子編碼形態;喪尸脖頸的抓痕深處,閃爍著微弱的芯片藍光;清明殿流光溢彩的琉璃瓦,每一片折射的光譜都精確對應著四十八代沉璧克隆體虹膜的色斑差異。
“恐懼……”蘇璃輕聲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觀測站的寂靜。她緩緩抬起手,纖細的手指毫無阻礙地伸入了全息枯井的虛影之中。冰冷的量子數據流像實質的水流一樣穿過她的指縫,帶來一種奇異的、非物質的觸感?!笆亲詈玫囊呙?。”她繼續說著,像是在對井訴說,又像是在對自己,對身后那兩個陪伴她走過地獄的同伴,甚至……對那個無處不在的幽靈?!爱斘也辉偬颖埽斘夷苷嬲础逅鼈兊谋举|……”
她的話音未落,觀測站穹頂的天氣模擬系統突然失控。窗外原本寧靜的銀杏葉景瞬間被狂暴的暴雨取代!豆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擊著強化玻璃,發出密集的轟鳴,仿佛天穹在慟哭。主控臺的警報燈無聲地閃爍起來,不是因為外部攻擊,而是因為一股強大而熟悉的能量擾動正在急速接近。
觀測站厚重的合金大門,在沒有任何人操作的情況下,緩緩向內滑開。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霧倒灌而入,瞬間打濕了門前的地毯。一個穿著黑色長風衣的身影,撐著一把老式的黑傘,靜靜地立在門口的風雨之中。傘沿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只能看到線條分明的下頜和緊抿的唇。他站立的姿態,那種融于陰影又無法被忽視的存在感……
風衣的下擺滴著水,在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他垂在身側的另一只手中,并非空無一物——一條半焦的、邊緣卷曲的泛黃紙片被一條熟悉的、泛著幽暗金屬光澤的懷表鏈松松地纏繞著。紙片上,用稚嫩的蠟筆畫著三個手拉手的火柴人走向井口,旁邊歪歪扭扭寫著的字跡被雨水打濕、暈染開,卻依然能辨認出那句貫穿了蘇璃一生的詛咒與箴言:“穆哥哥說閉上眼睛就不會痛。”更詭異的是,2025年那個改變一切的清明節的雨水,仿佛被時光凍結在了紙上,此刻正隨著雨傘的晃動,一滴滴地從紙面滲出、墜落。
來人微微抬起了傘沿。
一股混合著陳年龍涎香的、冷冽而危險的氣息,以及一絲若有若無、仿佛來自遙遠戰場的硝煙味,瞬間彌漫了整個觀測大廳,強勢地壓過了消毒水和電子元件的味道。
“……才發現,”那個低沉、磁性,刻入蘇璃靈魂深處的聲音,帶著一絲久違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穿透了風雨的喧囂,清晰地響起,接上了蘇璃未說完的話,“它們都是被篡改的遺書。”
穆乘風——或者說,一個擁有著穆乘風一切特征、記憶、氣息乃至那深入骨髓的瘋狂與執念的存在——摘下被雨水打濕的禮帽,露出那張年輕得與經歷完全不符、卻又寫滿無盡疲憊與深邃算計的臉龐。他的目光,越過空曠的大廳,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站在枯井投影前的蘇璃。
大廳內,只剩下狂暴的雨聲敲打玻璃的巨響,和三個人——不,也許是四個人——無聲的對峙。窗外的枯井全息投影依舊靜靜旋轉,而在它模擬的、幽暗的井底最深處,一點極其微弱、卻頑強無比的翠綠新芽光影,正從一枚虛擬的琥珀碎片裂縫中,悄然探出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