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消毒水味讓周貴發想起他和林冬妹的第一次約會。那天她打翻了一杯檸檬水，手忙腳亂地擦拭時，手腕上沾了一點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而現在，同樣的手腕上插著輸液管，蒼白得幾乎透明。
不，不是林冬妹。周貴發搖搖頭，趕走這個荒謬的聯想。病床上躺著的是小蕊，林冬妹的侄女，那個十歲就能跳完整支《天鵝湖》的天才少女。
“醫生說她失血過多，但幸好發現得早。“周春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周貴發轉身，幾乎認不出面前的女人——周春梅眼睛紅腫，頭發蓬亂，手里緊握著一張被鮮血浸透的紙巾。她身上還穿著超市的工作服，胸前“天天優惠“的logo被血染紅了一半。
“怎么回事？“周貴發輕聲問，盡管他已經從舞蹈老師的電話中知道了大概。
周春梅的嘴唇顫抖著：“比賽...上海那個比賽...他們要求定制禮服，三萬八...“她的聲音突然提高，“三萬八！我們哪來這么多錢？“
走廊上的護士投來責備的目光。周春梅壓低聲音，卻更加撕心裂肺：“小蕊偷偷聽到我和老師吵架...我說'窮人的孩子就不該做這種夢'...“她捂住臉，“然后她就在琴房...用裁紙刀...“
周貴發的胃部一陣絞痛。他走到病床前，看著小蕊蒼白的臉。女孩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兩片陰影，手腕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像一對殘缺的翅膀。床邊的心電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仿佛在計算她年輕生命中的每一次心跳。
“冬妹呢？“周貴發問。
“去交費了。“周春梅擦了擦眼淚，“她拿出了所有積蓄...我不知道她哪來這么多錢。“
周貴發知道。那些勒索來的錢，那些他們以為能填補生活黑洞的臟款。他想告訴周春梅真相，想懺悔，但最終只是說：“她會好起來的。“
周春梅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他的肉里：“你知道嗎？舞蹈班有個女孩，和小蕊同齡，上周用零花錢炒股賺了一百萬！一百萬！她媽媽在家長會上說的，還說鋼琴只是他們家客廳的裝飾品！“她的聲音哽咽，“而我的小蕊...我的小蕊連件比賽服都...“
她說不下去了，伏在周貴發肩上無聲地抽泣。周貴發僵硬地拍拍她的背，想起上次見到小蕊時，女孩偷偷把磨破的舞鞋往身后藏的樣子。那雙腳上全是繭子和水泡，卻跳得比任何人都美。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林冬妹跑過來，手里捏著一疊繳費單。她看到周貴發時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平靜。
“都辦好了，“她對姐姐說，“最好的病房，最好的醫生。“
周春梅抱住妹妹，又開始哭泣。林冬妹輕輕拍著姐姐的背，目光卻與周貴發相遇。她的眼睛里有某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是憤怒，不是算計，而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愧疚？
“我能和你談談嗎？“周貴發低聲說。
林冬妹點點頭，把姐姐安頓在病房的陪護椅上，跟著周貴發走到走廊拐角。
“你今晚的目標是誰？“周貴發直截了當地問。
林冬妹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別裝了！“周貴發壓低聲音，“楊芳的丈夫都告訴我了，他威脅要舉報我們！“
林冬妹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怎么知道的？“
“這不重要，“周貴發抓住她的手腕，“重要的是你必須停手，現在，馬上！“
林冬妹掙脫他的手：“來不及了...信已經寄出去了。“
“給誰的？“
“陳雨桐，“林冬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蘇瑤的女朋友。“
周貴發倒吸一口冷氣。蘇瑤和陳雨桐，那對在衣柜里尋找片刻溫存的同性戀人。他想起蘇瑤婆婆帶人羞辱她們的情景，想起那句“這是病得治“。
“你瘋了嗎？“周貴發咬牙切齒，“她們已經夠慘了！“
“我需要錢！“林冬妹突然激動起來，“小蕊的醫藥費，后續治療，心理醫生...你知道要多少錢嗎？“她的眼淚奪眶而出，“而且不只是這次，以后呢？她的天賦不該被埋沒！“
周貴發看著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在小蕊身上看到了你自己，是不是？那個因為沒錢放棄鋼琴的女孩？“
林冬妹沒有回答，但她的眼神說明了一切。走廊的熒光燈照在她臉上，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嘴角新添了一道細小的皺紋。三十歲的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老了十歲。
“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周貴發說，“但不能是勒索，尤其是不能勒索她們。“
林冬妹剛要開口，周春梅的尖叫聲從病房傳來：“醫生！醫生！“
他們沖回病房，看到小蕊在床上劇烈抽搐，監護儀發出刺耳的警報。醫生和護士迅速趕到，開始搶救。
“室顫！準備除顫！“
“所有人后退！“
周貴發拉著林冬妹和周春梅退到墻角。他看著醫生把電極板按在小蕊瘦小的胸膛上，女孩的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彈起又落下。一次，兩次...
“恢復竇性心律！“護士喊道。
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監護儀規律的“滴滴“聲。小蕊的胸口微弱但穩定地起伏著，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
周春梅癱坐在地上，無聲地流淚。林冬妹跪下來抱住姐姐，兩人像暴風雨中的小船一樣互相依偎。
周貴發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是楊芳的丈夫：“考慮得怎么樣了？今晚十點，四季酒店咖啡廳，不見不散。記住，你前妻的命運在你手里。“
他抬頭看向林冬妹，她正用濕巾輕輕擦拭小蕊額頭上的冷汗。那一刻，周貴發做出了決定。
“我得走了，“他對林冬妹說，“有重要的事。“
林冬妹點點頭，眼神疲憊但平靜：“去吧。我在這里守著。“
周貴發轉身離開，在門口又回頭看了一眼。三代的周家女人——姐姐、妹妹、侄女——在慘白的病房燈光下構成一幅凄美的畫面。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那個在服裝廠踩了三十年縫紉機的女人，她的背就是因為長期彎腰才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