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那天下著小雨。周貴發站在殯儀館門口，猶豫要不要進去。三個月前，他和周冬妹還計劃勒索這位老人五萬塊錢，現在卻要來參加她的葬禮。命運有時候就是如此諷刺。
“來了就進去吧。“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周貴發轉身，看見周冬妹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那里。她穿著簡單的黑色連衣裙，沒化妝，眼下有明顯的黑眼圈。自從那晚在小蕊的舞蹈學校崩潰后，他們已經兩周沒見面了。
“小蕊怎么樣了？“周貴發接過傘，讓兩人都能躲在傘下。
“出院了，“周冬妹輕聲說，“暫時不跳舞了，在家休養。“她頓了頓，“醫藥費...我把房子掛出去了。“
周貴發震驚地看著她：“賣了房子你們住哪？“
“我和姐姐租了個小公寓。“周冬妹的目光轉向殯儀館大門，“先解決眼前的問題再說吧。“
他們一起走進靈堂。李淑芬的遺像掛在正中央，照片里的她微笑著，花白的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后，眼神溫柔而堅定。靈堂里人不多，大多是老年人，只有前排坐著幾個中年人——應該是李淑芬的女兒女婿一家。
“他們來了。“周冬妹突然抓緊周貴發的手臂。
老張從側門走進來，穿著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裝，手里捏著一頂舊帽子。他比上次見面時老了許多，背駝得更厲害了，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我們是不是不該來？“周貴發低聲問。
周冬妹搖搖頭：“必須來。有些事...需要了結。“
葬禮儀式很簡單。李淑芬的女兒念悼詞時，聲音平板得像在讀購物清單：“...母親一生勤勞節儉，為家庭付出一切...“周貴發注意到她說這些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手機。
輪到老張時，老人顫抖著走到話筒前，半天說不出話。最后他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念道：“...淑芬走前說，她不后悔。她說這輩子最后五年最幸福，因為終于活得像個人...“
臺下響起幾聲尷尬的咳嗽。李淑芬的女婿——那個稅務局的科長——臉色陰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儀式結束后，賓客陸續離開。周貴發和周冬妹故意留到最后。老張一個人站在靈柩旁，輕輕撫摸著棺木，像在安撫熟睡的愛人。
“張叔...“周冬妹輕聲喚道。
老張轉過身，看到是他們，眼神先是驚訝，然后是一種奇怪的平靜：“你們來了。“
“我們...很抱歉。“周貴發不知該如何開口，“關于之前的事...“
老張擺擺手，打斷他：“淑芬早知道你們會來。她臨走前讓我轉交一樣東西給你們。“
他從西裝內袋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周冬妹。信封很厚，摸起來像裝了一疊紙。
“這是...?“周冬妹困惑地問。
“封口費。“老張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淑芬特意囑咐的。“
周貴發和周冬妹面面相覷。周冬妹小心地打開信封，倒出來的不是錢，而是一疊——冥幣。面值億元的冥幣，嶄新得刺眼。冥幣中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是娟秀的字跡：
“婚姻會吃人，愛情才是窮人的救命錢。——李淑芬絕筆“
周冬妹的手開始發抖。冥幣從她指間滑落，散了一地。周貴發彎腰去撿，卻發現自己的視線模糊了——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淚流滿面。
“她...不恨我們？“周貴發哽咽著問。
老張搖搖頭：“淑芬說，你們和她女兒女婿是一類人——被生活逼得忘了什么是重要的。“他看向棺木，眼神溫柔，“她說錢能買來房子，買不來家；能買來婚姻，買不來愛情。“
周冬妹突然跪在地上，泣不成聲。周貴發想扶她起來，卻發現自己也跪下了。他們就這樣，在靈堂的地上，在李淑芬的棺木前，哭得像兩個孩子。
老張靜靜地等他們平靜下來，然后說：“淑芬是癌癥晚期，早就知道了。那五萬塊，是她攢的私房錢，本來打算用來治病。“他苦笑一下，“但最后她說，與其多活幾個月躺在床上，不如和我多去幾次酒店。“
周貴發想起那天在菜市場，李淑芬憤怒的吼聲：“我等了大半輩子才知道被愛的滋味！“現在他終于明白那話里的分量。
“對不起...“周冬妹喃喃道，不知是對老張說，還是對已經離世的李淑芬。
老張擺擺手：“不用道歉。淑芬說，這冥幣是給你們提個醒——人終有一死，別等到最后才明白什么重要。“他看了看手表，“我該走了，殯儀館的人要來封棺了。“
他最后撫摸了一下棺木，轉身離開，背影佝僂但堅定。
周貴發和周冬妹默默收拾好散落的冥幣，重新裝回信封。走出殯儀館時，雨已經停了，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現在去哪？“周貴發問。
周冬妹深吸一口氣：“不知道。房子賣掉后，我打算換個工作...也許搬去和姐姐一起住，幫忙照顧小蕊。“
“我有個想法，“周貴發猶豫了一下，“開個家政公司。我挺會整理的，而且...現在很多雙職工家庭需要這種服務。“
周冬妹驚訝地看著他：“這...很適合你。“
他們走到公交站，等車的間隙，周冬妹突然問：“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大學圖書館，“周貴發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在看《傲慢與偏見》，我故意坐到你對面。“
周冬妹微微一笑：“那時候多簡單啊。“
“是啊。“
公交車來了，周冬妹卻沒有上車的意思。周貴發也不動。他們就這樣站在站臺上，看著一輛又一輛公交車來了又走。
“我送你回家吧，“周貴發最終說，“反正...我也沒事。“
他們沿著馬路慢慢走，不知不覺來到了七年前那個老舊小區——他們第一次接吻的地方。樓道依然陰暗潮濕，感應燈還是壞的。站在二樓轉角處，周貴發突然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
“就是這里，“周冬妹輕聲說，“你的紐扣...“
周貴發從錢包里掏出那顆白色紐扣：“我一直帶著。“
周冬妹也拿出她從地板縫里找到的那顆：“看來我們都有收藏回憶的習慣。“
兩人相視一笑，又同時移開目光。七年婚姻，最后只剩下兩顆紐扣和滿地的遺憾。
“我該回去了，“周冬妹看了看手表，“姐姐一個人照顧小蕊太累了。“
周貴發點點頭：“我送你到地鐵站。“
他們再次沉默地并肩而行。路過一家房產中介時，周冬妹停下腳步，指著櫥窗里的一張廣告：“看，我們的房子。“
周貴發湊近看——確實是他們的房子，照片拍得很美，價格卻比買入時低了六十萬。“兩百萬買的房子，一百四十萬賣出，“他苦笑，“真是虧大了。“
“不只是房子，“周冬妹輕聲說，“我們虧掉的，遠不止這些。“
地鐵站口，周冬妹突然轉身抱住周貴發。這個擁抱短暫而用力，然后她頭也不回地走進站內，消失在人群中。
周貴發站在原地，手里緊握著那個裝著冥幣的信封。李淑芬的字條在他腦海中回蕩：“婚姻會吃人，愛情才是窮人的救命錢。“
他想起老張撫摸棺木時的眼神，想起小蕊畫中他們三個手牽手的模樣，想起周冬妹剛才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也許，只是也許，有些東西還沒有完全失去。
手機震動起來。是楊芳的短信：“我決定離婚了。謝謝你給了我勇氣。“
周貴發回復了一個“加油“，然后打開通訊錄，找到周冬妹的名字，猶豫了一下，發出一條消息：“家政公司需要個財務，你有興趣嗎？“
發完這條消息，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輕松，仿佛卸下了背負多年的重擔。無論周冬妹如何回復，至少他嘗試了。而這，已經比過去七年里的任何時候都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