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中心消防通道的鐵門在身后沉重合上，隔絕了那片煉獄般的混亂與嘶吼。沈箏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大口喘息。膝蓋和手肘的擦傷還在隱隱作痛，胃袋像被掏空一樣抽搐。空氣里彌漫著霉味、灰塵和汗水的混合氣息，算不上好聞，但比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混亂要平和許多。
她攤開左手。掌心空空蕩蕩，只有一道被棱角硌出的淺紅印子提醒著“逆鱗”的真實存在。那種被操控、被強行卷入漩渦的荒誕感還沉甸甸壓在心頭，像一團濕透的棉絮，堵得慌。
“哎！沈箏！這邊！快快快！”一道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點焦急傳來。
沈箏猛地抬頭。樓道拐角處，之前那個給她送過溫暖食盒、扎著高馬尾的學妹正探出半個身子，用力朝她招手。學妹眼睛里滿是驚嚇過后未褪的余悸，小臉煞白，但更多是看到熟人的慶幸。
“教導主任那邊正發飆呢！校門鎖了，車開不出去！說省廳的人還在里面清場問話！”學妹語速極快，一邊說一邊拉著沈箏往樓上拐，“趕緊跟我走！先去我們美術室避避風頭！那兒偏，平時鬼影子都沒一個！”
沈箏沒反抗。帝姬的傲骨在極度疲憊和饑餓沖擊下暫時偃旗息鼓。她此刻只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或者把那塊惹事生非的薄片再從虛空里揪出來踩兩腳——如果它真的存在過的話。
美術室在活動中心頂層邊緣，推開沉重的防火門，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空曠的畫室空間。空氣里漂浮著松節油、顏料和木屑的混合氣味。巨大的落地窗蒙著厚厚的灰塵，下午的光線有些昏暗。幾張蒙著灰布的畫架散落著，角落里堆滿了各種石膏像和畫材紙箱。
“喏！隨便坐！”學妹呼出一口氣，胡亂擦了擦額頭冷汗，指了指靠窗一張還算干凈的舊木椅，自己一屁股坐在旁邊一個倒扣的水桶上，“嚇死我了！剛才……剛才那動靜……簡直了！省廳的領導捂著臉被抬出來時還在嚎呢！”
沈箏沒接茬，默默走到窗邊那張木椅旁，卻沒立刻坐下。她的目光被窗外所吸引。樓下幾輛閃著紅藍警燈的車頂燈緩慢旋轉著，隔音效果太好，聽不到聲音，只有無聲閃爍的光點透上來。
“咕嚕?！币魂嚇O其不爭氣的腸鳴在安靜空曠的畫室里驟然響起，格外清晰。
沈箏面無表情。學妹尷尬地頓了一下，隨即像是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腦門：“啊！學姐你還沒吃午飯吧？等等！我包里有！”她飛快地拉開一個卡通貓爪印花的大背包，掏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壓得有點變形的包裝袋，里面露出半個色澤誘人的火腿腸三明治邊角。
“給你！還有……飲料！”學妹又摸出一盒利樂磚牛奶塞過來，眼神真誠帶著點心疼，“快吃吧！都餓大半天了！”
面包混雜著火腿和蔬菜醬的氣味鉆入鼻腔。沈箏沒客氣，接過食物和牛奶，撕開包裝。溫軟的面包和濕潤的火腿入口，混合著蔬菜醬的酸甜，撫慰著空虛灼燒的胃袋。她吃得很快，動作帶著點前世軍營里搶食的利落感，看得學妹一愣一愣的。
“學姐你……”學妹試探地開口，小心翼翼地看著沈箏，“剛才……程諾學長……他那個……飛身救人的樣子……好……好帥啊……”她聲音漸漸低下去，臉頰泛起可疑的紅暈。
沈箏咀嚼的動作猛地一僵。帥？那個用草稿紙糊她嘴、眼神能凍死企鵝、手上粘點銀粉就能引發空間震蕩警報、最后還疑似引爆領導領帶夾的冰山？她面無表情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從喉嚨里擠出個單音節：“……哦?！?/p>
學妹縮了縮脖子，像是也覺得自己這個時機花癡不太合適，趕緊轉移話題：“對了學姐，你上周到底為啥轉學過來??？剛來就……嗯……動靜這么大……”
學籍？又是這個！沈箏的心微微一沉。她低頭猛灌了一大口牛奶，用冰冷的液體壓下喉間的干澀，同時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用什么“番邦小國”或者“避禍宗室”的理由搪塞過去。
就在這時——
“嗡嗡……嗡嗡……”
一陣沉悶、細微、卻極其固執的震動，隔著衣服口袋的布料，清晰地傳遞到了沈箏的大腿上。
沈箏身體一僵。低頭看向自己校服褲子口袋。里面只有一樣東西——那個屏幕碎裂、被她視為不祥妖物的手機。它又響了？或者說……又“活”過來了？
沈箏眼神微冷，沒去掏手機。她對這玩意兒有種本能的厭惡和警惕。
學妹好奇地看了一眼她的口袋：“手機有信息？”
沈箏含糊地應了一聲。她放下吃了一半的三明治，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放空，重新落回到窗外那緩慢旋轉的紅藍光點上。腦中亂糟糟的思緒卻根本不受控制：程諾指尖那詭異的銀粉、承重墻詭異的漣漪、鷹鉤鼻領導崩飛的領帶夾、玻璃屏上那個燃燒的問號、墻根閃爍又消失的微小紅光……以及……那個名叫小雅、被刮掉名字的保溫杯主人……那張照片一角……
所有的碎片都指向那個叫做“零號實驗站”的地方，還有那個深不可測、渾身都是謎團的程諾。
帝姬的直覺告訴她，自己正站在一座龐大冰山之上。而這座冰山下方，恐怕是足以顛覆整個世界的黑暗漩渦。她現在只想歇一歇。頭靠在冰冷的椅背，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了上來，眼皮沉重。
“學姐？學姐？”學妹輕喚了兩聲，見沈箏閉上眼睛不理人，以為她累壞了要休息，便也抱著膝蓋坐在水桶上發呆。
時間在空蕩寂靜的畫室里無聲流逝。沈箏的意識在半夢半醒間沉沉浮浮，胃里的食物帶來一絲暖意，卻又勾起更深的倦意。窗外無聲閃爍的光點如同催眠的符號。
就在她意識即將沉入徹底黑暗的邊界時——
一陣極輕微、如同老鼠啃噬東西的“悉悉索索”聲，極其突兀地從畫室深處某個角落響起！
沈箏猛地睜開眼！帝姬的警惕瞬間拉滿！目光如電，精準地掃向聲音來源。
是她身后不遠！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白布下面！
那布料下面……似乎藏著什么東西？！
學妹也被這動靜嚇了一跳，下意識朝沈箏這邊靠攏了一下。
沈箏繃緊身體，緩緩站起身，悄無聲息地靠近那個角落。她的動作放得很輕，右手下意識在身側握緊——雖然空無一物，但那份屬于上位者的警覺不容侵犯。
隨著靠近，那“悉索”聲更加清晰了。
沈箏停下腳步。她微微瞇起眼，盯著那團在灰塵下微微起伏的白布輪廓。
幾秒鐘的死寂。
突然！
“噗嚕——咣啷啷——！”
一聲極不和諧的、如同某種粘稠液體沸騰并夾雜著金屬碰擊的悶響！猛地從角落里炸開！聲音不大，在空曠寂靜的畫室里卻格外刺耳！
沈箏悚然一驚！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竄后頸！帝姬的應激反應讓她幾乎當場拔劍（雖然無劍可拔）——何方妖孽！
幾乎是同時！
嘩啦！
那團厚重的白布突然被一股從內部爆發的力量頂開！一個沾滿灰塵的、像是某種化學實驗用的玻璃三口燒瓶從中滾落出來！落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
而瓶子里！此刻！
幾縷粘稠、半透明的、如同鼻涕怪一樣的膠狀液體！正如同有了獨立生命般！瘋狂地！在燒瓶內部劇烈蠕動！翻滾！沸騰！碰撞著瓶壁！
其中一個蠕動得最兇猛的粘稠鼻涕團！頂端猛地鼓起！顏色迅速變幻出詭異的虹彩光澤！如同極度憤怒的蝸牛！
緊接著！
“噗嗤！??！”
一聲悶響！
那小堆虹彩鼻涕狀物似乎達到了能量峰值！頂端瞬間鼓脹到極限！然后——
爆了？！
一大坨極其微小的、閃爍著五顏六色光點的粘液星子！如同微型炮彈！帶著一股濃烈的、像是劣質泡泡水加了過期油漆的混合化學氣味！
精準！無比精準地！
噗！
糊在了——
被響聲驚得正好下意識伸頭過來查看的學妹！
光潔飽滿的！
額頭上?。。≌醒耄。?！
粘液溫熱濕滑！帶著點彈性！散發著極其可疑的詭異混合氣味！
學妹：“……”
沈箏：“……”
一秒。
兩秒。
三秒。
“哇——！！什么東西？！口水怪嗎！??！好惡心啊啊?。。。 睂W妹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穿透了整個畫室的房頂！她胡亂地揮舞著手臂，試圖去抹額頭上那坨帶著彩色光點的、活物般微微顫抖的粘液鼻涕！
整個場面混亂且無比詭異！沈箏緊蹙眉頭，盯著那瓶還在翻滾冒泡的液體。
帝姬敏銳的感知告訴她，這東西沒有惡意（或者太弱了構不成威脅）。但這突如其來、荒誕無比的小插曲……
嗡……嗡嗡……
就在這當口！
沈箏褲兜里，那個安靜了片刻的手機！
屏幕碎裂的地方！那幽深黑暗的裂痕深處！
一點！極其微弱的！帶著幽幽藍色光澤的細微光芒！
極其突兀地！
如同深海幽靈般的呼吸！
開始！極其緩慢地！一下！又一下地！
閃爍！起來！??！
像是在響應角落里的混亂！
或者……在提醒著什么？！
沈箏心頭猛地一跳！這光？！之前只有血紅報警光！這幽藍的光……
她幾乎是本能地、極其迅速地摸出那塊冰冷碎裂的手機！
指尖感受到屏幕裂痕的粗糙邊緣。目光死死盯住那片幽深的黑暗——那點幽藍色的微光閃爍得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時斷時續，仿佛下一秒就要熄滅。但每一次閃爍的間隔規律，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誘惑？
鬼使神差地。沈箏的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謹慎的試探性，輕輕按壓向那片黑暗裂痕的核心區域——那個閃著幽藍光芒的點。
就在她的指尖剛剛接觸到那冰冷玻璃下、幽藍光點核心的瞬間——
嗡！
一股極其極其微弱的電流觸感傳來！
緊接著！
那布滿蛛網裂痕的黑色屏幕！?。?/p>
竟毫無征兆地！
驟然亮起了一片！極其柔和！如同月光下的水面般的幽白色光芒?。?！
光芒之中！
清晰地！
赫然浮現出了一張……
照片？?。?！
沈箏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驟然收縮！
那照片的像素并不高，似乎是很多年前用舊手機拍攝的，帶著點時光模糊的噪點。但內容卻足以讓沈箏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照片背景：像是某個狹窄樓道樓梯口一角，灰撲撲的水泥地面，幾級臟兮兮的臺階向上延伸。光線昏暗。
畫面中央焦點：被鏡頭對準的，是一個放在臺階上、歪歪扭扭躺倒著的——
矮墩墩！
圓柱形！
頂著一個帶著兔子耳朵卡通裝飾的……
粉色塑料兒童水杯？??？?。?！
杯蓋緊閉著！
這杯子沈箏太眼熟了！這兔耳裝飾！她在少年程諾那張被撕毀的照片角落里，也見過同一個款式！小雅的東西！
然而！讓沈箏如同被冰水澆透全身的！還不是這個！
而是在那兔子耳朵水杯的后方！
也就是昏暗樓道臺階往上一點的位置！
背對著鏡頭！
站著兩個小小的身影！?。?/p>
身影很模糊！是抓拍晃動導致的失焦！其中一個身影的輪廓似乎比較清瘦、矮一些，穿著一件深色的、洗得發白的舊衣服，頭上似乎……戴著一頂不合時宜的棒球帽？壓得很低！
而緊挨著他身邊、稍微高一點點、扎著兩個小揪揪（羊角辮？）的另一個模糊身影?。?！
沈箏的呼吸瞬間屏住！??！
那個高一點點的模糊側影！
雖然背對看不清面貌！但那微微歪著腦袋靠向旁邊矮個孩子的親昵姿態！
還有頭頂那兩個小小的、清晰可辨的……
蝴蝶結發圈！?。?/p>
其中一個深藍色帶白點！
沈箏的指尖都僵在了冰涼的手機屏幕上！腦中如同雷轟電掣！
她見過這發圈?。?！就在少年程諾那張泛黃的照片里！那個扎著小辮子、笑得傻氣的小女孩——周小雅頭上?。?！
一模一樣！?。?/p>
照片的晃動模糊處！
那個深色舊衣服的矮個孩子似乎微微側過了頭！朝著樓梯下方拍照者的方向！
側臉輪廓尚未展露清晰！
但！
他抬起了一只手！指著樓梯下方拍照者的方向！動作幅度很大！
似乎很急地在示意什么？！又像是在憤怒地指責？！
沈箏死死盯著那點模糊的側影，心臟如同被無形的手攥緊！那個動作……
“砰?。?！”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美術室那本就不甚牢固的舊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狠狠撞開！門板砸在墻上發出巨響！
“沈箏！??！給老子出來！??！那個U盤里的東西你還沒給老子解釋清楚?。。∈d的人馬上就到了?。?！老子于立民的禿頭今天要是被你的狗賊誤國害得保不??！我他媽跟你沒——”
一個暴跳如雷、嗓子沙啞到劈叉的咆哮聲夾雜著一股濃郁的煙嗓氣息！洶涌澎湃地灌滿了整個空曠的畫室！
聲音的主人——于校長！他那顆標志性的、在昏暗光線下都格外油亮的禿頂腦門率先探了進來！因為極度憤怒和匆忙而漲紅扭曲的臉，正死死盯住窗邊僵立、手里還捏著個詭異發著白光的碎裂手機的沈箏！
沈箏的心臟，在這一刻徹底沉入深淵谷底。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流速凝固的聲音。
老校長顯然已經暴怒到極致。
他那雙因為長期熬夜加巨大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像是要噴出火來，死死釘在沈箏手上的手機屏幕上——那正幽幽散發著白光、顯示著詭異樓梯口舊照片的碎裂屏幕！
于校長的咆哮瞬間卡在了嗓子眼！仿佛被一股巨大的無形力量扼??！他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詭異！怒意未消，卻被一種更深的震驚和難以置信所覆蓋！眼珠猛地瞪圓！那禿頂的腦門都在燈光下反射出一種呆滯的光芒！
“……U、盤？！”沈箏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響起，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茫然。什么U盤？又是U盤？她甚至下意識地捏緊了那塊碎裂的手機屏幕。
就在于校長嘴巴張了又合，似乎想從震驚中找回語言能力，憋紅著臉想要發出更大咆哮的當口——
“嘭！”
一聲不大、但干脆利落的悶響。
站在角落被那粘液糊了額頭的學妹，大概是被接二連三的巨響和校長猙獰扭曲的臉嚇得六神無主，慌亂之下，一不小心……踢翻了剛才她坐著的那個倒扣的、沉甸甸的、空置的……
鐵皮水桶？?。?！
空鐵桶砸在滿是木屑灰塵的地板上，發出沉悶滾動的聲響。桶沿摩擦地面的噪音突兀地打斷了這窒息的氣氛。
幾縷劣質水粉顏料干涸后的碎屑被震起，在光影里緩慢飄落。
沈箏：“……”
于校長：“……”
學妹：“……”（她捂著滿是粘液、狼狽不堪的額頭，不知所措地站在顏料屑飛舞的空氣里）
時間微妙地凝滯了幾秒。
空氣里只剩下水桶“咕嚕?！睗L向墻根的摩擦聲，和校長那尚未徹底爆發的、被硬生生堵在喉嚨口的咆哮余韻，像個滑稽的尾音。
沈箏的嘴角，極其極其極其輕微地，向上抽動了一下。
這都……什么跟什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