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1939年深秋,香港總督府的水晶吊燈下流淌著虛偽的繁華。
>林硯秋一襲墨綠暗紋旗袍,珍珠項鏈溫潤地貼著她優(yōu)美的頸線。
>她端著香檳杯的手指冰涼,目光掃過舞池對面——日軍駐港司令官中村義雄正與英國官員談笑風(fēng)生。
>袖中那枚淬毒的鋼制發(fā)簪,沉重如千鈞。
>“林小姐,這支探戈,可否賞光?”溫?zé)岬暮粑粐娫诙稀?/p>
>她回頭,撞進(jìn)佐藤弘毅那雙深不見底、帶著審視笑意的眼睛里。
>舞池樂聲驟變,殺機(jī)在旋轉(zhuǎn)的裙擺間驟然繃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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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深秋,香港的空氣帶著海風(fēng)特有的咸濕,總督府內(nèi)卻是一派隔絕了外界的金粉浮華。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傾瀉下令人眩暈的光芒,將锃亮的拼花地板、锃亮的銀質(zhì)餐具、锃亮的勛章綬帶,統(tǒng)統(tǒng)籠罩在一片虛假而刺目的暖金色里。衣香鬢影,觥籌交錯,多國語言混雜著虛偽的笑聲在穹頂下嗡嗡回蕩,仿佛外面烽火連天的中國只是一個遙遠(yuǎn)的、令人不快的背景噪音。
林硯秋站在一根裝飾著鎏金葡萄藤的廊柱旁,指尖捏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冰涼的液體透過薄薄的杯壁傳遞上來,也壓不住掌心的微潮。她身上是一襲墨綠暗紋軟緞旗袍,恰到好處的剪裁勾勒出東方女子特有的纖秾合度,領(lǐng)口一枚瑩潤的珍珠扣,襯得頸線愈發(fā)優(yōu)美修長。這身裝扮讓她完美地融入了這紙醉金迷的漩渦中心。
她的目光,穿過晃動的人影、氤氳的雪茄煙霧和刺目的水晶反光,牢牢鎖在舞池對面。日軍駐港司令官中村義雄,一個矮壯如鐵墩、留著仁丹胡的男人,正挺著肚子,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與幾位身著筆挺燕尾服的英國殖民官員談笑風(fēng)生。他胸前那枚醒目的旭日勛章,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傲慢的光。
目標(biāo)就在那里。距離不到二十米。
她垂在身側(cè)的左手,指尖不動聲色地隔著柔軟的旗袍衣料,輕輕拂過小臂內(nèi)側(cè)。那里,一枚特制的鋼制發(fā)簪緊緊貼著皮膚,冰冷、堅硬。簪頭極其尖銳,內(nèi)里中空,淬滿了組織技術(shù)組最新配制的神經(jīng)毒素“寒鴉”,劑量足以在數(shù)息間麻痹心臟。它的重量,此刻在她感知中沉重如千鈞巨石,壓著每一次心跳。
行動代號:“夜鶯歸巢”。指揮部要求:一擊必殺,制造日英摩擦,攪亂香港情報格局。中村義雄,手上沾滿華南情報人員鮮血的劊子手,必須死在這片他以為絕對安全的“法外之地”。
水晶吊燈的光芒流淌過她沉靜如水的面容,只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深處,才壓著一簇隨時可能爆燃的冰焰。
“林小姐?”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明顯恭維的男聲在身側(cè)響起,“久仰芳名,今日一見,果然風(fēng)華絕代。鄙人山口商社,陳啟明。”
林硯秋微微側(cè)首,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恰到好處的、略帶疏離的社交微笑,掩蓋了眼底一閃而過的警惕。眼前是個油頭粉面、穿著考究西裝的中年男人,目光在她臉上身上逡巡,帶著商賈的精明和某種令人不適的探究。
“陳先生過譽。”她聲音清泠,如碎玉投盤。
“林小姐一個人?”陳啟明湊近一步,帶著酒氣的呼吸噴過來,“這舞會少了您的身影,可真是失色不少。不知在下是否有這個榮幸……”他目光瞟向舞池,意圖明顯。
林硯秋正欲婉拒,一個冰冷如毒蛇滑過脊背的聲音,毫無預(yù)兆地切了進(jìn)來,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精準(zhǔn)地打破了這小小的糾纏:
“看來我晚了一步?”溫?zé)岬暮粑粐娫谒舾械亩希て鹨魂嚰?xì)微的戰(zhàn)栗,“林小姐這支探戈,不知可否賞光?”
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喧囂。
林硯秋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內(nèi)驟然繃緊,又強(qiáng)迫自己松弛下來。她緩緩轉(zhuǎn)過頭,頸部的線條在燈光下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映入眼簾的,是佐藤弘毅那張輪廓分明、英俊卻陰鷙的臉。他穿著剪裁極其合體的黑色三件套西裝,沒有佩戴任何顯眼的軍銜標(biāo)識,但那通身散發(fā)出的、屬于特高課高級特務(wù)的冰冷氣息,比任何勛章都更具壓迫感。他微微歪著頭,深不見底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笑意,只有審視的銳利,像手術(shù)刀般刮過她的臉龐,嘴角卻向上勾起一個堪稱完美的、彬彬有禮的弧度。
是他!這條陰魂不散的毒蛇!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巧合?還是……針對她的行動早已暴露?
無數(shù)念頭在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成冰。袖中的“寒鴉”仿佛感應(yīng)到了宿敵的氣息,冰冷刺骨。
“原來是佐藤先生。”林硯秋臉上的笑容加深了,眼波流轉(zhuǎn)間,竟帶上了幾分受寵若驚的羞赧,完美復(fù)刻了一個被英俊軍官邀請而心動的富家小姐模樣,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如擂鼓,“久仰大名,不勝榮幸。”她微微頷首,姿態(tài)無可挑剔。
佐藤唇角的弧度似乎擴(kuò)大了一絲,但那笑意依舊未達(dá)眼底。他極其自然地伸出手,動作帶著不容拒絕的強(qiáng)勢,冰涼的手指輕輕搭在了林硯秋微涼的手腕上。那一瞬間的接觸,像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
“請。”他聲音低沉。
幾乎是同時,舞池邊緣的小型管弦樂隊指揮棒猛地一揮,原本舒緩的華爾茲旋律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驟然爆響、節(jié)奏鏗鏘、帶著強(qiáng)烈切分和戲劇性張力的探戈舞曲!急促的小提琴與低沉的班多鈕手風(fēng)琴瞬間交織出濃烈如血的旋律——《一步之遙》(PorUnaCabeza)!
這突如其來的變奏,如同一個尖銳的信號,狠狠刺破了浮華的泡沫。
探戈!這充滿力量對抗與情欲誘惑的舞步!在這殺機(jī)四伏的場合,無異于最赤裸的宣戰(zhàn)!
佐藤眼中那絲玩味瞬間被一種獵人鎖定獵物般的專注所取代。他手臂猛地用力一帶,林硯秋身不由己地被他強(qiáng)大的力量卷入舞池中心!
燈光似乎在這一刻聚焦于他們身上。墨綠旗袍與純黑西裝,在急促的旋律中猛烈地碰撞、旋轉(zhuǎn)、分離、再貼近!探戈特有的頓挫步伐踏在光潔的地板上,發(fā)出清脆而富有攻擊性的“咔噠”聲,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間隙。
佐藤的右手緊緊箍住林硯秋的后腰,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懷中,左手則有力地牽引著她的右手,動作精準(zhǔn)而充滿控制欲。他的目光始終牢牢鎖住她的眼睛,銳利如鷹隼,試圖穿透她精心構(gòu)筑的偽裝,尋找任何一絲破綻。
“林小姐的舞步,”佐藤的聲音在激烈的樂聲中壓得很低,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倒不像是在繁華香港學(xué)的,反而……沾著點硝煙塵土氣?”他猛地發(fā)力,一個外甩步將她帶離,旗袍下擺如墨綠的花瓣般旋開,又在下一個瞬間被他更大力地拉回,兩人的身體幾乎毫無間隙地貼合在一起。他低下頭,灼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額發(fā),“或者說,是皖南山里的風(fēng)霜?”
試探!赤裸裸的試探!
林硯秋的心沉到谷底,面上卻瞬間飛起兩朵恰到好處的紅暈,仿佛被這親密的舞姿和軍官的“調(diào)笑”所羞窘。她腳下步伐絲毫不亂,一個利落的鉤腿旋轉(zhuǎn),巧妙地卸掉他施加的力量,拉開一點距離,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喘息和嬌嗔:“佐藤先生說笑了。家父生前最愛探戈,從小便請了白俄老師教導(dǎo)……這硝煙味,怕是您身上的槍油味染過來了呢。”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無辜的嗔怪,仿佛在抱怨這不解風(fēng)情的軍人氣息。
佐藤盯著她,眼中銳光一閃,箍在她腰間的手猛地收得更緊!兩人身體再次緊密相貼,林硯秋甚至能感受到他西裝內(nèi)袋里硬物的輪廓——那是手槍!冰冷的金屬觸感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
“是嗎?”他嘴角的弧度帶著殘忍的意味,“那林小姐一定知道,探戈……是死亡之舞。”話音未落,他牽引著她的手猛地向前一送,林硯秋借力一個利落的滑步旋身,墨綠的裙擺如孔雀開屏般綻放,瞬間甩開他的鉗制,兩人變成面對面,身體后仰,手臂繃直,形成探戈標(biāo)志性的對抗姿態(tài)!
就在這電光石火、力量對抗達(dá)到頂點的瞬間!
林硯秋的左手,那支一直貼著臂彎、藏在旗袍寬袖下的手,動了!
快!快到肉眼幾乎無法捕捉!
借著身體后仰、手臂自然劃過的軌跡,借著墨綠袖擺翻飛形成的視覺死角,她的指尖如同最靈巧的毒蛇,閃電般滑過小臂內(nèi)側(cè)!那枚淬毒的“寒鴉”發(fā)簪,冰涼而順從地落入她的掌心!簪身緊貼指縫,尖銳的淬毒簪頭,在旋轉(zhuǎn)的燈光下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幽藍(lán)寒光!
目標(biāo)就在眼前——中村義雄那粗壯的、毫無防備的后頸!
機(jī)會!千載難逢!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隱忍,所有的生死一線,都只為這一刻!
她身體借著旋轉(zhuǎn)的慣性,左腳為軸,右腳猛地一蹬地面,整個人如同蓄滿力量的弓矢,即將向側(cè)前方、中村所在的位置彈射而出!左手如毒蛇吐信,悄無聲息地抬起,精準(zhǔn)地刺向那個致命的點位!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如同平地驚雷,毫無預(yù)兆地炸裂在舞廳入口處!
華麗厚重的雕花橡木大門,竟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生生撞開!碎裂的木屑如同鋒利的刀片,裹挾著勁風(fēng)四下激射!刺耳的警報器瞬間拉響,凄厲的聲音撕碎了所有的音樂與歡笑!
“不許動!香港警察!”混亂中傳來英語的厲喝。
整個舞廳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隨即被驚恐的尖叫和桌椅翻倒的碰撞聲徹底淹沒!衣冠楚楚的賓客們?nèi)缤荏@的鳥獸,抱頭鼠竄,互相推搡踐踏,名貴的酒杯、餐盤摔落一地,汁水橫流,水晶吊燈瘋狂晃動,光影亂舞!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林硯秋蓄勢待發(fā)的神經(jīng)上!
她刺出的動作被這巨響和混亂硬生生打斷!身體因巨大的慣性微微一晃!那枚致命的“寒鴉”,離中村義雄的后頸,只差最后毫厘!
更糟的是,就在這瞬息萬變、感官被巨響沖擊的剎那,箍在她腰間的那只屬于佐藤弘毅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收緊!一股巨大的、帶著明確警告意味的力量,將她整個人狠狠地向后一拽!
林硯秋猝不及防,腳下高跟鞋一崴,身體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后倒去!
視線天旋地轉(zhuǎn),燈光、尖叫、晃動的人影在視網(wǎng)膜上拉出混亂的光帶。就在她以為自己要狼狽摔倒的瞬間,一只強(qiáng)有力的手臂猛地從斜刺里伸出,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的后背!
驚魂未定間,林硯秋仰頭,撞進(jìn)一雙熟悉的、此刻卻布滿焦急和震驚的深邃眼眸里——周鴻遠(yuǎn)!
他不知何時已沖到了近處,穿著筆挺的國民黨少將軍官常服,胸口綴著青天白日徽章,眉頭緊鎖,臉上毫無平日玩世不恭的輕佻,只有一片鐵青的凝重。
“走!”周鴻遠(yuǎn)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壓過刺耳的警報和混亂的尖叫,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飛快地掃過撞開的大門處涌入的、穿著香港警察制服的身影,以及混亂人群中佐藤弘毅那張驟然變得陰沉暴戾、正死死盯向林硯秋的臉!
林硯秋甚至來不及思考周鴻遠(yuǎn)為何在此,為何出手。求生的本能和特工的訓(xùn)練讓她瞬間做出反應(yīng)。她借著周鴻遠(yuǎn)托扶的力量猛地站直身體,左手極其隱蔽地一翻,“寒鴉”發(fā)簪如靈蛇歸洞,重新滑入袖中暗袋。墨綠旗袍的裙擺在她起身的瞬間如水波般蕩漾開,掩蓋了所有動作。
“攔住他們!有刺客!”佐藤弘毅冰冷刺骨、如同淬了毒的日語命令,穿透混亂的聲浪,清晰地炸響!他指向林硯秋和周鴻遠(yuǎn)的方向!
幾名混雜在賓客中、反應(yīng)極快的日本便衣特務(wù)立刻拔槍,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抬起,指向混亂奔逃的人群中那兩個顯眼的身影!
“低頭!”周鴻遠(yuǎn)厲吼一聲,幾乎是同時,他猛地將林硯秋往旁邊一張翻倒的長條餐桌后狠狠一按!自己則閃電般拔出了腰間的勃朗寧手槍!
“砰!砰!砰!”
槍聲驟然爆響!不再是撞門的震懾,而是致命的殺戮!
子彈撕裂空氣,帶著尖銳的呼嘯,打在林硯秋剛剛藏身的廊柱和大理石地面上,濺起刺目的火星和碎石粉末!一個跑在他們前面的、穿著白色晚禮服的英國女人尖叫著撲倒在地,背部綻開刺目的血花!
死亡的氣息瞬間濃郁到令人窒息!
林硯秋被周鴻遠(yuǎn)按在冰冷油膩的地板上,碎裂的瓷片和酒液浸濕了她的旗袍下擺。她透過翻倒的桌腿縫隙,看到佐藤正分開混亂奔逃的人群,如同索命的修羅,大步向他們逼近,他手中,一支南部式手槍泛著幽冷的金屬光澤,槍口正穩(wěn)穩(wěn)地指向他們藏身的位置!他臉上的優(yōu)雅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猙獰的殺意!
“這邊!”周鴻遠(yuǎn)低吼,猛地開火還擊,子彈打在沖在最前面的一個便衣特務(wù)胸口,將其擊倒,暫時阻滯了對方的沖勢。他抓住這短暫的間隙,一把拽起林硯秋,貓著腰,利用翻倒的桌椅和驚恐亂竄的人體作為掩護(hù),向著舞廳側(cè)后方一扇不起眼的、掛著“StaffOnly”牌子的通道門沖去!
墨綠的旗袍在混亂的光影和硝煙中急速掠過,像一道絕望卻不肯熄滅的流光。高跟鞋早已不知甩落在何處,赤足踩在冰冷、粘膩、布滿碎渣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傳來鉆心的刺痛,卻絲毫不能減緩她的速度。
身后,佐藤冷酷的命令聲和追擊的槍聲如同跗骨之蛆!
“抓住那個女人!死活不論!”
子彈追魂奪魄!
“砰!”又一顆子彈擦著林硯秋的耳畔飛過,灼熱的氣流燙得皮膚生疼,狠狠釘入前方通道門的木質(zhì)門框,木屑飛濺!
周鴻遠(yuǎn)猛地回身,對著追來的身影又是兩槍,將對方暫時壓制在拐角后。
“快開門!”他嘶吼著,聲音帶著搏命的氣息。
林硯秋撲到那扇標(biāo)著“員工通道”的厚重木門前,用力擰動黃銅把手!
紋絲不動!
門被鎖死了!
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心臟!
“讓開!”周鴻遠(yuǎn)低吼一聲,將她猛地拽到身后,舉起手中的勃朗寧,對著門鎖的位置就要扣動扳機(jī)!
就在這時!
“轟!!!”
一聲遠(yuǎn)比之前更加猛烈的爆炸,如同巨獸的咆哮,在總督府建筑群深處的某個方向轟然炸響!腳下的大地劇烈震顫!天花板上的灰塵簌簌落下!走廊的燈光瘋狂閃爍了幾下,驟然熄滅!只有遠(yuǎn)處燃燒的火光,透過高窗,將扭曲晃動的光影投射進(jìn)來,映照著他們臉上瞬間的錯愕。
是接應(yīng)!組織預(yù)設(shè)的B計劃——聲東擊西!用爆炸制造更大的混亂,為他們爭取一線生機(jī)!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身后緊追不舍的槍聲也為之一滯!
“天助我也!”周鴻遠(yuǎn)眼中爆發(fā)出狂喜的光芒,他不再猶豫,抬腳對著門鎖下方連接處的位置,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記側(cè)踹!
“哐當(dāng)——咔嚓!”
老舊的木門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門板連著扭曲的鎖扣,竟被這千鈞之力生生踹開!門外,是漆黑、狹窄、彌漫著塵埃和硝煙味道的后巷冷風(fēng)!
“走!”周鴻遠(yuǎn)一把將林硯秋推出門外,自己緊隨其后。
冰冷潮濕的空氣夾雜著濃烈的硝煙味和垃圾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瞬間灌滿了肺葉。黑暗成了最好的掩護(hù),但也隱藏著未知的兇險。后巷狹窄逼仄,堆滿了雜物,頭頂是蛛網(wǎng)般交錯的晾衣繩和滴水的管道。
兩人剛沖出幾步,身后那扇被踹開的門洞里,火光猛地一閃!
“砰!”
槍聲再響!
一道灼熱的流光撕裂黑暗!
“呃啊——!”一聲壓抑的悶哼在身側(cè)響起!
林硯秋猛地回頭!
只見周鴻遠(yuǎn)身體劇烈地一晃,腳下踉蹌,右手死死捂住了左胸靠近肩膀的位置!暗紅色的液體,如同一條迅速擴(kuò)大的毒蛇,從他指縫間洶涌地滲透出來,瞬間染紅了那身筆挺的少將呢料軍服!濃重的血腥味在硝煙味中彌漫開來,刺鼻得令人作嘔。
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牙關(guān)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劇痛讓他的身體微微佝僂下去,但那雙眼睛,在巷口遠(yuǎn)處透來的、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照下,卻亮得驚人,死死盯著林硯秋。
“快……走!”他幾乎是擠出的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他猛地抬起沒受傷的右手,槍口顫抖著指向門洞方向,用身體擋在了林硯秋和追擊者之間。
林硯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黑暗中,他那身被迅速染成暗褐色的將官服,刺目得如同地獄里開出的花。總督府舞廳里那杯未曾飲盡的香檳、袖中冰冷的“寒鴉”、佐藤那毒蛇般的注視、探戈激烈的旋轉(zhuǎn)……所有的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破碎,最終都定格在眼前這片刺目的暗紅上。
“周……”她喉嚨發(fā)緊,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走!”周鴻遠(yuǎn)再次嘶吼,聲音因劇痛而變形,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催促。他扣動了扳機(jī),槍口噴出火焰,射向門洞中追出的黑影,逼得對方縮了回去。
林硯秋猛地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她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那個在黑暗中為她擋住槍口、血流如注的身影一眼,仿佛要將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刻進(jìn)靈魂深處。再沒有任何猶豫,她猛地轉(zhuǎn)身,赤足踏進(jìn)冰冷污濁的巷子深處,墨綠的旗袍下擺在黑暗中一閃,如同受創(chuàng)卻不肯墜落的蝶翼,迅速消失在堆疊的雜物和更濃重的陰影里。
沉重的腳步聲和日語憤怒的咆哮從被踹開的門洞內(nèi)傳來,越來越近。手電筒的光柱如同探照燈,在狹窄的后巷里胡亂掃射,將漂浮的塵埃照得纖毫畢現(xiàn)。
周鴻遠(yuǎn)背靠著冰冷潮濕、布滿苔蘚的磚墻,身體因失血和劇痛而無法抑制地顫抖。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胸口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陣陣發(fā)黑。他低頭看了一眼被鮮血徹底浸透的左胸衣襟,那冰冷的黏膩感緊貼著皮膚,生命的熱度正隨著這黏膩飛速流逝。
他扯動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慣常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卻只牽動了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呵……這下……可真他媽的……虧大發(fā)了……”他喃喃自語,聲音微弱得幾不可聞,帶著濃濃的自嘲。
手電筒的光柱猛地掃過他的臉,刺得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模糊的視野里,幾個穿著黑色西裝、面目兇狠的日本特務(wù)端著南部手槍,正小心翼翼地包抄過來,槍口在黑暗中閃爍著死亡的光芒。為首一人,正是佐藤弘毅!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殺意,手中的槍口穩(wěn)穩(wěn)地指向周鴻遠(yuǎn)的心臟。
周鴻遠(yuǎn)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握緊了手中的勃朗寧,槍口顫抖著抬起。冰冷的槍柄硌著掌心,卻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慰。
“砰!”
“砰!砰!砰!”
槍聲在狹窄的后巷里激烈地爆開,如同死神的鼓點,瞬間又被維多利亞港方向傳來的、悠長而凄厲的汽笛長鳴吞沒。那聲音穿透硝煙彌漫的夜空,像是為這個混亂血腥的夜晚,也為那抹消失在黑暗中的墨綠身影,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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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幕預(yù)告:怒江咆哮,鐵索懸魂!瘴癘密林藏殺機(jī),絕壁之上電臺啟。舊日同窗竟成敵?雪松折枝護(hù)木棉,滇西烽火焚殘夜……**
第二幕
##第二十三章旗袍殺機(jī)(下)
維多利亞港咸腥的風(fēng)裹著硝煙味,鞭子般抽打在臉上。林硯秋赤足狂奔在黑暗隆咚的后巷,身后總督府方向傳來的零星槍聲和凄厲警笛,如同地獄傳來的喪鐘,每一聲都敲在她緊繃欲裂的神經(jīng)上。冰冷的污水、尖銳的碎玻璃、腐爛的垃圾,毫無憐憫地刺割著她赤裸的腳掌,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鉆心的疼痛混合著周鴻遠(yuǎn)胸前那刺目暗紅的畫面,在她腦中瘋狂攪動、灼燒。
**走!**他嘶吼的聲音猶在耳畔,帶著瀕死的決絕和一種她無法解讀的復(fù)雜。
不能停!不能回頭!
墨綠的旗袍下擺早已被污穢浸透,緊緊裹住小腿,沉重地拖拽著她的步伐。她咬緊牙關(guān),口腔里彌漫著血腥的鐵銹味,不知是咬破了唇,還是那深巷中濺射的溫?zé)嵋后w帶來的幻覺。肺葉像破舊的風(fēng)箱劇烈抽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骨的疼痛。她強(qiáng)迫自己忽略身體的所有警報,腦中只剩下組織設(shè)定的最后逃生坐標(biāo)——尖沙咀天星碼頭,午夜最后一班開往澳門的渡輪。
黑暗是她唯一的盟友。她如同一道無聲的墨綠幽靈,緊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在迷宮般的窄巷中穿梭。拐角處,幾個黑幫打手模樣的人正叼著煙,對著總督府方向指指點點。林硯秋屏住呼吸,身體瞬間融入一堆散發(fā)著魚腥味的廢棄木箱陰影里,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鼓,幾乎要撞碎肋骨。直到那幾人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她才像離弦之箭,猛地竄出,撲向下一個黑暗的角落。
終于,咸濕的海風(fēng)驟然猛烈,視野豁然開朗。燈火管制下的維多利亞港一片死寂的漆黑,只有遠(yuǎn)處幾艘軍艦?zāi):妮喞缤瑵摲木瞢F。天星碼頭孤零零地矗立在岸邊,昏黃的船燈在濃重的夜色中搖曳,像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螢火。那艘老舊的渡輪“海鷗號”,正發(fā)出沉悶的汽笛,催促著最后幾個慌慌張張登船的旅客。
林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如同驚弓之鳥,銳利的目光飛速掃視著碼頭四周。稀疏的旅客,疲憊的碼頭工人,幾個倚著欄桿、目光游移的便衣……佐藤的人?還是軍統(tǒng)?或者僅僅是黑幫?她無法分辨,也無力分辨。
沒有時間了!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氣血和腳底鉆心的劇痛,扯下頸間那條沾滿污泥的珍珠項鏈,隨手丟進(jìn)渾濁的海水里。然后,她微微弓起背,讓濕透的旗袍更緊地貼在身上,顯出一種落魄的狼狽,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著那即將收起跳板的船口奔去。
“喂!等等!”她啞著嗓子,用帶著哭腔的粵語呼喊,像一個被混亂嚇壞、急于逃離的普通女人。
船口的檢票員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漢子,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濕透狼狽的旗袍和赤裸流血的腳上停留了一瞬,嘴里嘟囔著:“晦氣!快滾上來!開船了!”
就在林硯秋一只腳踏上濕滑跳板的瞬間!
“站住!”一聲生硬的日語厲喝,如同冰錐刺破喧囂!
兩個穿著黑色風(fēng)衣、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的男人,如同從黑暗中撲出的惡狼,猛地從側(cè)面旅客的陰影里沖出,手中黑洞洞的槍口,直指林硯秋的后心!是佐藤的人!他們竟然追到了這里!
死亡的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
千鈞一發(fā)!
“砰!砰!”
槍聲爆響!卻不是來自那兩名日本特務(wù)!
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精準(zhǔn)無比地從林硯秋頭頂和身側(cè)掠過!狠狠釘入那兩名特務(wù)的眉心!血花和腦漿在昏黃的船燈下驟然炸開,如同兩朵邪惡綻放的紅白之花!
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身體猛地向后栽倒,手中的槍無力地滑落。
林硯秋驚駭回頭!
只見碼頭的陰影里,一個穿著灰色長衫、戴著禮帽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閃而逝,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的下頜。他手中的駁殼槍槍口,還冒著裊裊青煙。
是誰?!
“快上船!”一個低沉急促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濃重的粵語口音。一個穿著碼頭工裝、身材敦實、臉上布滿煤灰的男人不知何時擠到了她身邊,猛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讓她踉蹌著直接撲進(jìn)了船艙里。
“哐當(dāng)!”沉重的鐵跳板在她身后猛地收起,砸在船舷上,發(fā)出震耳的巨響。
“嗚——!”汽笛長鳴,渡輪猛地一震,緩緩駛離了碼頭。
林硯秋撲倒在冰冷的甲板上,冰冷的鐵板硌得她生疼。她掙扎著爬起,撲到船舷邊。昏暗中,碼頭上人影晃動,幾個穿著風(fēng)衣的身影正憤怒地對著離岸的渡輪指指點點。那個穿長衫的神秘槍手早已不見蹤影。只有那個推她上船的“碼頭工人”,正彎著腰收拾纜繩,仿佛剛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咸澀的海風(fēng)猛烈地灌入鼻腔,吹得她濕透的旗袍緊貼在身上,冷得刺骨。維多利亞港的燈火在黑暗中迅速縮小、模糊,最終被無邊的墨色吞沒。船身破開黑色的海浪,顛簸著駛向同樣未知的黑暗。身后,是剛剛逃離的血火地獄;前方,是茫茫大海和未知的澳門。周鴻遠(yuǎn)生死未卜,佐藤的追殺如影隨形,香港的行動功虧一簣……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劫后余生、任務(wù)失敗、戰(zhàn)友犧牲的悲愴與疲憊,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死死抓住冰冷的船舷欄桿,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那深入骨髓的無力感與憤怒。
“鴻遠(yuǎn)……”一個破碎的名字,如同泣血的嗚咽,被呼嘯的海風(fēng)撕得粉碎。
澳門,葡京酒店一間逼仄、散發(fā)著霉味的三等艙房內(nèi)。
昏黃的燈泡在頭頂無力地?fù)u晃,投下變幻不定的陰影。林硯秋蜷縮在硬板床上,身上裹著一條散發(fā)著消毒水味道的薄毯。腳底的傷口已被粗糙地清洗、包扎過,但每一次心跳都仿佛能牽扯到那遍布的刺痛。她閉著眼,但眼皮下的眼球卻在急速轉(zhuǎn)動,總督府舞廳的探戈旋轉(zhuǎn)、槍口的火光、周鴻遠(yuǎn)胸前那迅速擴(kuò)大的暗紅、后巷的死亡追擊……無數(shù)混亂血腥的畫面在腦中瘋狂閃回、沖撞,如同永不停歇的噩夢漩渦。
門被輕輕叩響,三長兩短。
林硯秋瞬間睜眼,眼中疲憊盡掃,只剩下冰封般的警惕。她無聲地滑下床,赤足無聲地貼到門邊,手已摸向藏在枕頭下的、臨時磨尖的牙刷柄。
“是我,‘漁夫’。”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閩南口音的男聲。
林硯秋緊繃的神經(jīng)稍松,拉開了門閂。
一個穿著灰色短褂、面容黝黑精瘦的中年男人閃身進(jìn)來,正是澳門地下交通站的負(fù)責(zé)人老陳,代號“漁夫”。他迅速關(guān)好門,目光銳利地掃過林硯秋蒼白憔悴的臉和包扎的腳。
“香港的消息傳過來了。”老陳的聲音低沉而凝重,帶著海風(fēng)般的粗糲,“行動失敗,目標(biāo)中村義雄只受了輕傷。總督府爆炸和槍擊案震動港英當(dāng)局,日本人借機(jī)施壓,抓捕了很多人……包括我們幾個來不及撤離的同志。”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色,“還有……周鴻遠(yuǎn)。”
林硯秋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怎么樣?”
“重傷。”老陳吐出兩個字,聲音沉重,“胸口中彈,被日本人當(dāng)場抓住。佐藤弘毅親自押送,目前關(guān)押在駐港日軍陸軍醫(yī)院,重兵看守,生死不明。”他看著林硯秋瞬間失去血色的臉,補(bǔ)充道,“組織正在全力設(shè)法營救,但難度極大。佐藤把他當(dāng)作釣?zāi)愕酿D。”
餌……林硯秋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劇痛讓她保持著最后的清醒。周鴻遠(yuǎn),那個亦正亦邪、在亂世中搖擺的國民黨軍官,他最后擋在她身前的畫面,染血的將官服……竟成了敵人誘捕她的陷阱!
“另外,”老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慶幸,“總部急電,命令你立刻撤離澳門,前往滇西怒江前線!新的任務(wù):‘怒江之眼’!”
他遞過來一張被汗水浸得微皺的紙條,上面只有簡短一行字:“怒江東岸,高黎貢山南麓,零號站。接頭:雪松。任務(wù):重建滇西情報網(wǎng),監(jiān)控日軍渡江動向。急!”
“雪松……”林硯秋喃喃念出這個代號,如同在冰冷的深淵中抓住了一根滾燙的繩索。顧承澤!他還活著!在怒江前線!一股混雜著狂喜與酸楚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壓了下去。她接過紙條,指尖能感受到紙張上殘留的、來自千里之外的電波余溫。
“路線已經(jīng)安排好了。”老陳語速極快,“今晚,跟運桐油的馬幫走,過拱北關(guān)進(jìn)入廣東,繞道廣西、貴州,最后進(jìn)入滇西。這條路崎嶇艱險,瘴癘橫行,還有日機(jī)轟炸、土匪流寇,九死一生!但這是目前唯一相對安全的通道。”
“我明白。”林硯秋的聲音異常平靜,帶著一種劫后余生淬煉出的冰冷堅硬,“給我準(zhǔn)備一套山里女人的衣服,最破舊的那種。還有草鞋、背簍。腳上的傷,我能撐住。”
老陳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女子眼中那如同淬火寒鐵般的決絕光芒,沉默地點點頭,轉(zhuǎn)身迅速消失在門外走廊的陰影里。
昏黃的燈光下,林硯秋緩緩展開那張薄薄的紙條,目光死死鎖在“怒江”、“高黎貢山”、“零號站”、“雪松”這幾個字眼上。香港的失敗、周鴻遠(yuǎn)的血、佐藤猙獰的臉……所有的混亂與痛苦,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強(qiáng)行按進(jìn)了沸騰的熔爐。取而代之的,是怒江峽谷奔騰咆哮的轟鳴,是滇西莽莽群山的沉重陰影,是前線急需情報的焦灼呼喚,是那個代號“雪松”的身影帶來的、足以支撐她穿越地獄的希望之火。
她走到狹小的窗邊,推開一條縫隙。澳門迷離頹靡的霓虹燈光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在外,只有遠(yuǎn)處大海深沉而永恒的濤聲隱隱傳來。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的脆弱、彷徨、悲傷都已被徹底焚盡,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磐石般的沉靜。
“滇西……”她對著窗外無垠的黑暗,無聲地吐出兩個字,仿佛立下了一個跨越生死的誓言。
兩個月的亡命跋涉,如同在煉獄的刀鋒上行走。
拱北關(guān)外泥濘的蕉林小徑,廣西十萬大山中瘴氣彌漫、毒蟲橫行的原始叢林,貴州崎嶇險峻、馬匹失蹄即粉身碎骨的盤山“二十四拐”……每一步,都是與饑餓、疾病、死亡、盤查、轟炸的殊死搏斗。林硯秋早已脫去了那身象征身份與過往的墨綠旗袍,換上了一身洗得發(fā)白、打著層層補(bǔ)丁的靛藍(lán)粗布衣褲,腳上是磨得破洞的草鞋,頭發(fā)用一塊同樣褪色的藍(lán)布包起,臉上涂抹著鍋底灰和草汁混合的污跡,完全融入了逃難的人群和運貨的馬幫之中。
她成了“阿秋”,一個沉默寡言、手腳麻利、跟著馬幫討生活的孤女。背簍里是沉重的桐油桶,壓彎了她本就單薄的脊梁。腳底的傷在長途跋涉和惡劣環(huán)境中反復(fù)潰爛、結(jié)痂,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在穿越廣西瘴癘區(qū)時反復(fù)發(fā)作,讓她幾次瀕臨昏厥,全憑著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力死死支撐。
記憶中最深的是穿越一片布滿螞蝗的沼澤地。渾濁發(fā)綠的污水淹沒到小腿,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腐臭。無數(shù)黑色的、滑膩的軟體生物如同聞到血腥的惡魔,從四面八方無聲無息地吸附上來,貪婪地鉆破她腿上被荊棘劃開的傷口,瘋狂吮吸著溫?zé)岬难骸?/p>
同行的馬幫漢子們用土法——點燃旱煙,用滾燙的煙鍋頭去燙那些吸飽了血、脹成圓球的可怕生物。林硯秋咬著牙,一聲不吭,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將燒紅的煙鍋頭狠狠按在自己腿上的螞蝗身上,空氣中彌漫開皮肉燒焦的惡臭和血腥味。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冷汗浸透了破爛的衣衫,但她手中的動作沒有一絲顫抖。
還有一次遭遇日機(jī)低空掃射。尖銳的俯沖呼嘯如同死神的獰笑,機(jī)翼下的膏藥旗清晰可見。子彈如同潑水般傾瀉下來,打在泥濘的山路上、巖石上,濺起一蓬蓬死亡的泥漿和碎石。
人群瞬間炸開,哭喊聲、慘叫聲響成一片。林硯秋被一個馬幫漢子猛地?fù)涞梗浪腊丛诼愤叺膸r石縫隙里。灼熱的彈道緊貼著他們的頭皮飛過,打在身后的巖石上,迸濺出刺目的火星。她能清晰地聞到子彈高速摩擦空氣產(chǎn)生的焦糊味,能感受到身下大地被機(jī)槍掃射時傳來的恐怖震顫。一架敵機(jī)甚至囂張地低飛掠過,飛行員猙獰的面孔在舷窗后一閃而逝。那一刻,對侵略者刻骨的仇恨,如同巖漿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沸騰翻滾。
終于,在一個暴雨滂沱的黃昏,這支歷經(jīng)磨難的馬幫,如同從泥漿里撈出來的殘兵敗將,抵達(dá)了怒江東岸。
眼前是比想象中更為壯闊,也更為兇險的景象。
怒江!它根本不像一條江,而是一條在萬山叢中狂暴奔騰、怒吼咆哮的金色巨龍!正值雨季,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巨木、山石,以萬馬奔騰之勢,在深達(dá)數(shù)百米的陡峭峽谷中瘋狂沖撞、回旋!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從谷底沖天而起,撞擊在兩岸刀劈斧削般的絕壁上,形成連綿不絕、令人心膽俱裂的回響,連腳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顫抖。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落下來,在江面上激起無數(shù)白色的水花,又被狂野的激流瞬間吞噬。
橫亙在眼前天塹之上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鐵索橋——惠通橋。幾根粗大、銹跡斑斑的鐵鏈,連接著兩岸懸崖,上面稀疏地鋪著些木板,在狂風(fēng)暴雨中劇烈地?fù)u晃、呻吟,如同垂死巨獸的骸骨。橋的對岸,便是被日寇鐵蹄蹂躪、戰(zhàn)火燃燒的滇西大地。
橋頭擠滿了等待過江的人群:衣衫襤褸的難民、疲憊不堪的士兵、馱著物資的騾馬……絕望、恐懼、麻木的氣息混雜在潮濕冰冷的空氣中。守橋的國軍士兵神情緊張而疲憊,大聲吆喝著維持秩序,檢查著每一個過橋者的證件,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可疑的面孔。對岸山巒的輪廓在雨幕中模糊不清,但偶爾傳來的、沉悶得如同滾雷般的炮聲,卻清晰地提醒著所有人,地獄就在前方。
“阿秋,只能送你到這兒了。”馬幫頭領(lǐng),一個臉上帶著刀疤、名叫巖坎的傈僳族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指著那在風(fēng)雨中飄搖的鐵索橋,聲音粗啞,“過橋,往南,鉆林子,爬最高的那座山!那里有人等你!”他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這橋……小心點!風(fēng)大!還有……鬼子飛機(jī)!”
林硯秋點點頭,背起那個早已磨破了邊角、輕了許多的背簍,里面只剩下最后一點干糧和一套干凈衣物。她深深看了一眼這位一路沉默寡言、卻在關(guān)鍵時刻多次護(hù)住她的馬幫漢子,低聲道:“巖坎大哥,保重。”
巖坎擺擺手,沒再說話,吆喝著馬幫轉(zhuǎn)向另一條通往補(bǔ)給點的泥濘小路。
林硯秋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飽含水汽的空氣灌入肺腑,帶著怒江特有的、泥土與狂野江水混合的氣息。她緊了緊背簍的帶子,赤著早已磨出厚厚老繭、沾滿泥污的雙腳,堅定地匯入了等待過橋的人流。
風(fēng)雨更急了。鐵索橋在狂風(fēng)中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劇烈地左右擺動。腳下的木板濕滑無比,縫隙下便是萬丈深淵和那咆哮著吞噬一切的金色怒濤。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死神的鼻息下穿行。
就在這時!
“嗚——嗚——嗚——!”
凄厲尖銳的空襲警報聲,如同惡鬼的哭嚎,驟然撕破了怒江峽谷的轟鳴和風(fēng)雨聲!瞬間蓋過了所有嘈雜!
“敵機(jī)!敵機(jī)!隱蔽!快隱蔽!”守橋士兵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diào)。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哭喊聲、尖叫聲、騾馬的嘶鳴聲混作一團(tuán)!絕望如同瘟疫般蔓延!人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推搡著,試圖尋找藏身之處,可在這光禿禿的橋頭崖壁,又能躲到哪里去?
林硯秋的心臟驟然縮緊!她猛地抬頭,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死死盯向鉛灰色云層翻滾的天空!
來了!
引擎的轟鳴由遠(yuǎn)及近,如同滾雷碾過天際!幾個小小的、帶著不祥膏藥旗的黑點,如同嗜血的禿鷲,穿破厚重的云層,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壓,朝著惠通橋的方向俯沖而下!
“轟!轟!轟!”
第一波炸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如同死神的鐮刀,狠狠砸在橋頭西側(cè)的山坡上!大地劇烈震顫!巨大的火球裹挾著泥土、碎石、破碎的樹木殘骸沖天而起!狂暴的沖擊波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擁擠的人群中!
“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離爆炸點近的人瞬間被撕成碎片,殘肢斷臂混合著滾燙的泥土和鮮血四處飛濺!稍遠(yuǎn)一些的被氣浪狠狠掀飛,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墜入深不見底的怒江峽谷,瞬間被金色的怒濤吞沒!一個抱著嬰兒的婦女被掀倒,懷中的襁褓脫手飛出,在凄厲的哭喊聲中劃出一道絕望的弧線,消失在奔騰的江水中……
人間地獄!
林硯秋被強(qiáng)大的氣浪推得一個趔趄,重重撞在冰冷的巖石上,額頭瞬間磕破,溫?zé)岬孽r血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流下,模糊了視線。碎石如同冰雹般砸落下來,她只能死死抱住頭,蜷縮在巖石的凹槽里,感受著腳下大地的哀鳴和周圍如同煉獄般的慘狀。濃烈的硝煙味、血腥味、焦糊味混雜著雨水,嗆得人無法呼吸。
敵機(jī)如同玩弄獵物的惡魔,在低空盤旋,機(jī)翼下的機(jī)槍噴射出致命的火舌!
“噠噠噠噠噠——!”
密集的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射下來!打在巖石上迸濺出刺目的火星,打在人群中濺起一片片血霧!試圖組織對空射擊的國軍士兵瞬間倒下一片!鐵索橋在爆炸的沖擊和子彈的撞擊下瘋狂搖擺,發(fā)出瀕臨斷裂的呻吟!橋上的人如同下餃子般慘叫著墜落!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絕境中!
一個熟悉得讓她靈魂都為之顫抖的低沉聲音,如同破開煉獄驚雷的磐石,猛地在她身后不遠(yuǎn)處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低頭!別動!機(jī)槍組!給我把那架領(lǐng)頭的打下來!”
林硯秋猛地回頭!
透過彌漫的硝煙、紛飛的泥水和混亂奔跑的人影縫隙,她看到了!
在橋頭東側(cè)一塊突兀的巨大巖石掩體后,一個穿著同樣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灰藍(lán)色軍裝(新四軍制式)的身影,正半跪在地上。他身形挺拔如松,雨水沖刷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眉骨處一道新鮮的擦傷正滲著血絲,卻絲毫掩蓋不住那雙深邃眼眸中燃燒的、如同寒星般銳利而沉靜的光芒!
顧承澤!
他手中緊握著一挺繳獲的歪把子機(jī)槍,槍口噴射著憤怒的火舌!在他身旁,幾個同樣穿著灰藍(lán)軍裝的戰(zhàn)士,正奮力操作著一挺臨時架設(shè)起來的高射機(jī)槍(很可能是從墜毀日機(jī)上拆下的部件改裝),槍口噴吐著長長的火舌,對著低空俯沖的敵機(jī)猛烈開火!
“雪松!”林硯秋的心臟如同被重錘狠狠擊中,巨大的沖擊讓她幾乎窒息!所有的疲憊、傷痛、恐懼,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那雙熟悉眼眸中的光芒驅(qū)散!她下意識地就要喊出聲,卻被理智死死扼住喉嚨,只能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肉里,用劇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
是他!真的是他!他還活著!就在眼前!
“轟隆——!”
一聲巨大的爆炸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橋頭西側(cè)再次炸響!火光沖天!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碎石和致命的彈片,如同死神的鐮刀橫掃而來!
“小心!”林硯秋瞳孔驟縮,失聲驚呼!
幾乎在她出聲的同時!
顧承澤仿佛腦后長眼,或者說,他所有的戰(zhàn)斗本能都在這一刻被激發(fā)到了極致!在爆炸沖擊波襲來的前零點幾秒,他猛地側(cè)身,沒有躲避,而是如同獵豹般朝著林硯秋藏身的巖石凹槽處猛撲過來!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
林硯秋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瞬間爆發(fā)的、如同熔巖般的驚怒與決絕!看到他軍裝下擺被狂風(fēng)吹起,如同折翼的鳥!看到他伸出的、帶著硝煙和泥土氣息的、布滿老繭的手!
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身上!
“砰!”
顧承澤用整個身體,如同最堅固的盾牌,將她死死地、嚴(yán)嚴(yán)實實地壓在了冰冷的巖石凹槽底部!同時,他寬闊的后背,完全暴露在了爆炸沖擊波和飛濺的致命碎片的方向!
“噗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悶響!
林硯秋被巨大的力量撞得眼前發(fā)黑,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壓在自己身上的身體猛地一震!一股溫?zé)岬摹е鴿饬诣F銹味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她胸前單薄的粗布衣衫!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帶著劇烈的痛楚,在她耳邊響起,滾燙的氣息噴在她的頸窩。
“承澤!”林硯秋魂飛魄散!所有的偽裝,所有的隱忍,在這一刻徹底崩潰!她驚恐地想要掙扎起身,查看他的傷勢。
“別動!”顧承澤的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他強(qiáng)忍著劇痛,手臂如同鐵箍般將她更緊地壓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構(gòu)筑起最后一道血肉屏障。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天空中再次俯沖而下的敵機(jī),對著巖石后怒吼:“給我打!打掉它!”
“噠噠噠噠——!”
高射機(jī)槍憤怒的咆哮再次響起!子彈劃破雨幕,帶著復(fù)仇的火焰,狠狠咬向那架耀武揚威的敵機(jī)!
林硯秋被他死死壓在身下,臉頰緊貼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耳邊是他沉重而壓抑的喘息,鼻尖充斥著濃烈的硝煙味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混合著汗味、血腥味和泥土氣息的獨特味道。那股溫?zé)岬囊后w,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后背的傷口滲出,迅速浸染了她胸前的衣物,帶著令人心碎的滾燙。淚水混合著雨水,無法抑制地洶涌而出。
“你……怎么樣……”她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哭腔。
顧承澤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抱著她,下頜抵著她的頭頂,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用盡全身力氣抵抗著后背撕裂般的劇痛。他沾滿泥污和鮮血的手,艱難地抬起,極其輕柔地、安撫性地拍了拍她劇烈顫抖的后背。
“沒事……木棉……”他嘶啞的聲音,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穿透了爆炸的轟鳴、子彈的尖嘯和怒江的咆哮,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堅持住……任務(wù)……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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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幕預(yù)告:絕壁之上電臺啟,寒夜孤星傳密語。舊日同窗竟成敵?雪松染血護(hù)木棉,瘴癘林中殺機(jī)伏,滇西烽火焚殘夜,怒江濤聲祭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