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帶著消毒水氣味的空氣,每一次吸入都像帶著細小的冰碴,刮擦著脆弱的呼吸道。視野模糊,只有各種儀器單調閃爍的指示燈,紅的、綠的,像遙遠星辰冷漠的注視。耳邊是心電監護儀規律而催命的“嘀——嘀——”聲,還有隱約的、仿佛隔著一層厚重水幕傳來的腳步聲、低語聲。
“蔡女士家屬?……情況不太樂觀……顱內壓……臟器功能……”
家屬?蔡孜混沌的意識里扯出一個苦澀的笑。那個曾許諾一生的男人,此刻正摟著年輕的情人,心安理得地揮霍著共同打拼的財產。她拼盡全力生養、傾注了全部母愛的兒子,在法庭上沉默地選擇了富裕的父親和“新媽媽”。她只剩下這套冰冷的、用婚姻破裂換來的房子,以及一份剛剛失去的工作。人生四十有二,竟落得如此境地,真是諷刺。
腦海和身體的痛互相牽扯,似乎有個聲音在說“就這樣吧~“,似乎又有個聲音在說“等等,再等等吧”。
法院門口,兒子靜靜的站在那里,蔡孜努力伸出手,就差一點點了,“別走。”大聲呼喊著,但是兒子好像聽不到,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轉身和爸爸離開了。
蔡孜開始追了出去,明明是個大高個小伙子但卻還一臉稚氣的兒子沖出學校大門,向她迎面跑來,“媽媽,書包給你,我餓死了,晚上我想吃紅燒排骨。”餐桌上,兒子狼吞虎咽,感覺像在學校餓了一天了,蔡孜微笑著坐在他對面,不停地往他碗里夾排骨。兒子剛睡下,門口響起了敲門聲,趕緊去開門,心想著兒子要中考了,不能吵醒兒子。打開門,一個穿著孕婦裝,肚子凸起的女人出現在門口。
痛,好痛,好熟悉的痛一閃而過。
兒子背著小書包蹦蹦跳跳的過來了,“媽媽,我去上學了。”馬上要上一年級了,這幾天時不時要陪著演上學的戲碼,就當陪他提前適應小學生的身份。
老話說孩子到了2.3歲是貓狗都嫌,還真不假,男孩子精力還旺盛的很,一天折騰下來蔡孜整個人都快散架了,想拿起手機刷下八卦才發現手機沒電了,隨后拿起老公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就這樣一條條露骨的信息映入眼簾。
盧俊朝著坐在沙發上的蔡孜單膝跪地,面前放著存折、銀行卡、車鑰匙和其它一些七七八八,“嫁給我吧,這些是我的全部財產,現在可能不多,今后我會讓你和兒子過上更好的日子,我一定做到,寶貝,嫁給我吧。”盧俊邊說邊紅了眼眶,對面的蔡孜手里拿著一張報告單,想過很多畫面,但都沒想到會是眼前這樣,此時她早已淚流滿面,深呼吸后重重的點了點頭。
2005年,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在學校大禮堂前面集合,進入大四,班級里不是這個出去面試就是那個出門兼職,少有人湊齊的時候,今天應該是既難得又僅有的畢業前最后一次集合。一眼看去,大家都穿著學士服,但其實學士服里要么T恤牛仔,要么襯衫西褲,女生也有襯衫短裙。蔡孜的學士服里穿著一套媽媽送的淑女屋當季新款,上裝是皺褶花邊白襯衫,胸口繡著蕾絲邊,領口有碎花刺繡,下裝是白色蕾絲花邊紗裙,外加一雙到小高跟皮鞋,急匆匆的穿過草地朝著人群走來。寬大的學士服遮掩住了170身高下筆直的大長腿,但飄逸的長發,漂亮又靈動的面容,人群中的目光還是不約而同的朝著一個方向看去。
“孜孜、孜孜,快來,我們給你留著位置呢。”林薇,蔡孜的大學室友兼死黨,站在臺階上拼命揮著手,生怕蔡孜沒看到她。蔡孜朝著林薇的方向一路小跑,站上臺階后親昵的挽著林薇的胳膊。
“來,老師同學都往前面看,一二三,茄子~~~~。”隨著攝影師的指揮,大學生涯的最后一次集體回憶就此結束。
“我們以后應該很難再聚到一起了,要不我們今天不醉不歸吧,你們說怎么樣啊?”看著拍完照后各自離去的背影,分離的不舍一下子就涌上了心頭,于是林薇提議道。
“好呀,我反正今天沒事,我同意,不醉不歸。”蔡孜興奮的舉起手表示贊同。隨后504宿舍的其它4個人也一一附和。六個人來到的了KTV,從白天唱到黑夜,笑著哭著回憶著,幾個小時后,大家點的歌已經變成背景音一首首的播放著。
“不知道10年后的我們會變成什么樣的人。”昏暗的包廂里,不知道誰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
“10年后的我應該有自己的家庭了。”“10年太遠了,不確定的事太多,不過我肯定變老了。”“我從來沒想過,回去以后再說吧。”“10年后,我們應該能帶著自己的小孩一起見面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抱著酒瓶子迷迷瞪瞪的林薇突然接著話說:“我覺得10年后的我一定會比現在更有錢,我要有自己的事業,成為一個女強人,我要自己賺錢買房買車買Iphone。”她邊說邊看向前方,眼睛里有了小星星。
蔡孜懶懶的攤在沙發上,慢悠悠又溫柔的說著:“我希望工作能順利,能有高的薪水,但我覺得10年后我和我們家老盧一定會非常幸福,有自己的家,有孩子在身邊,老盧把賺的錢都交給我,我負責家里的一切事情,他在外面安心的工作,然后放假就去國外旅游,或者帶著孩子到你們的城市一起聚聚。”
“呦~~~~~”大家一聽蔡孜提到男朋友,什么醉了、困了、累了全都不見,紛紛開始起哄。“你和你們家老盧什么時候結婚呀?”“他好像比我們大吧,會不會你一畢業他就求婚哦。”“啊呀,那我們是不是要準備做伴娘啦。”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暢想,最后笑的在沙發上癱坐一團。
開心、幸福,但蔡孜卻感到冷,胸口像有東西要鉆出來,想要掙脫,好冷,好痛,手腳動不了了!啊!!!!大喊,為什么沒人理,為什么...痛……無處不在的痛,深入骨髓,碾碎靈魂。黑暗無邊無際地蔓延、吞噬……終于,那股勁消失了,隨著氣流飄了起來。
“嗨!蔡孜!你怎么躺在這兒啊?找你半天了!”
一個清脆又帶著點焦急的女聲,像一道陽光劈開了濃重的黑暗。緊接著,是帶著青草和泥土芬芳的氣息涌入鼻腔,如此鮮活,如此……陌生又熟悉。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蔡孜費力地睜開一條縫。刺目的、金燦燦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讓她下意識地瞇起眼。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頭頂是湛藍如洗的天空,幾朵蓬松的白云慵懶地飄著。耳邊是嘈雜又充滿活力的喧鬧聲:嬉笑聲、相機快門聲、還有……校園廣播里播放著光亮的《童話》
她猛地坐起身!
動作牽動了全身,久躺草地帶來的輕微酸麻讓她踉蹌著從草地爬起來。白皙又光滑的肌膚,臉頰上充滿著青春的膠原蛋白,一頭微卷長發,蔡孜兩手稍加梳理在腦后隨意扎成一個馬尾,上身穿著一件樣式簡單的白色T恤,和170cm身高相匹配的大長腿上是一條洗得發白的藍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干凈的匡威帆布鞋。
“哎喲我的大小姐,你可算醒了!其它班都拍完大合影了,就差你一個!快起來快起來,導員都發飆了!”一張年輕、圓潤、充滿朝氣的臉湊到她眼前,是林薇!她大學四年的室友兼死黨,也是高中同學!此刻的林薇,臉上沒有后來被生活磋磨出的疲憊和世故,只有純粹的、屬于22歲的青春明媚。
或許是昨晚的熬夜,也或許是剛被叫醒的恍惚,蔡孜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狂跳起來,幾乎要撞破胸腔。她環顧四周——熟悉的大學操場邊緣,綠茵茵的草坪,遠處穿著各色學士服、興奮地拋著學士帽的人群……空氣中彌漫著離別的傷感與對未來的無限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