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都給我滾出去——”
木制漆盤摔在石地上的清脆聲響驚走了停在樹枝上的幾只飛鳥,原本聚集在門口的宮婢們紛紛散去,生怕受里頭牽連。
灑落在門口的陽光映出她的影子,隨著她的移動而逐漸放大。
原本工整的發髻歪斜成一邊,她的臉上可見幾分憔悴。她躬身把漆盤撿起,未抬頭就能聽見左右兩側傳來的議論聲:
“你快看,她是費國的俘虜?!?/p>
“她可真倒霉,剛入宮就得侍奉不得寵的衛姬。”
“簡姑姑說她叫什么名字?容西燭?”
......
她攬開擋著視線的發絲,然后抹去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把地面上的漆盤碎片收拾干凈。
其他宮婢們對她避之不及,生怕受她這位亡國戰俘牽連。
“去告訴那位高高在上的齊侯,不要把什么上不了臺面的東西都往我這邊送。飛鳶齋是我的住所,不是廢物囤居處?!?/p>
衛姬的話從半開的門縫中傳出,所有人都順著衛姬的話看向還跪坐在地上的她。而她在她們的注視下轉了個身,朝門磕了下頭。
“奴容西燭謝過衛姬夫人恩典?!?/p>
所有人都稱她為費宮舊奴容西燭,無人知曉她的真名為季檀。
周王室衰弱,諸侯國有崛起之勢。
齊公發兵滅了費國,世子檀寄人籬下,不能用自己的名字,還要陪一位不受寵的夫人住在冷閣里....
季檀越想越不滿意,可臉上還得強裝憔悴。
當她端起殘破的漆盤準備離開時身側傳來一陣腳步聲。
風吹過,帶落樹上所開的白花。
花瓣隨風飄落,模糊季檀的視線。她看見那花雨后的俊逸身影,來者烏黑長發只用簡單木簪挽起部分,頎長身影在寬大淺色長袍的襯托下尤為顯目。
在他眼中季檀是一位平平無奇的侍女,和其他宮人唯一的差別就在…季檀長的稍稍好看一些。
發現他正冷眼看她,季檀心下一驚,連忙躬身退至旁道。
“小白來了沒有?”衛姬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知道安分,凈會給我添堵?!?/p>
他收回停留在季檀身上的目光,邁上臺階往屋內走去。
季檀這才反應過來,她見到了衛姬唯一的兒子——齊公三子姜小白。
*
齊侯下令攻打費國,未出七日,費國都城城門破,齊軍殺入都城直抵宮門。
費侯點燃盤龍殿,與世子檀一同葬身火海。
炎炎烈日加劇了火勢,季檀淪為齊宮宮人的這段時間里常常夢見那日齊軍攻入費宮的畫面。
還有她被俘至齊宮,以世子舊奴之名被齊公充入掖庭為奴。
齊公為了仁慈名聲饒她一命,而她并不會因為茍活于世而忘卻母國滅亡的仇恨。她不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不受寵的衛姬身上,她要掙脫安排,另尋出路。
季檀故意惹衛姬發怒,將她趕出飛鳶齋,要她另尋新主。
找誰好呢?她必須找一位能夠讓她看見齊國朝局的新主。
季檀被衛姬從飛鳶齋趕出來,路過的侍女見了她都要捂著嘴偷笑幾聲。她就假裝可憐,逢人就哭哭啼啼,時間久了她們覺得晦氣,也就不再靠近她了。
季檀在齊宮內獨來獨往,就算在宮人隊伍里行走也是排最后面。
她們對她的稱呼從亡國怪人變成內廷瘋婦,季檀對此無所謂,甚至按照她們所喜歡的方向發展。
夜里睡到一半,見身側有宮人做噩夢,季檀便起來把臉湊近她。睜大雙眼,把嘴咧到極致,嚇她們一大跳。
至此內宮就有一個關于她的傳言,季檀的身上有費國世子的魂魄依存,專門來索亡國仇人的命。
完了,她好像玩過頭了。
因為謠言涉及公侯一族,女官們未得到齊侯的指令不敢私自處置季檀。
可等到謠言越傳越離譜后,季檀在一個午后得到了齊公長女宣姜的傳召。眾人皆在疑惑她為什么能夠得到齊侯長女的傳見,這位侯女鮮少露面,要齊宮里頭有大事情她才會出來見人。
季檀覺得是和她有關的謠言吸引了宣姜的注意,但這位鮮少露面的侯女也不是她想要的目標?;蛟S她應該去接近齊侯的世子,他才是除了齊侯之外距離朝局最近的人。
算了,既然傳召她了那就過去見見吧。
*
宣姜喜靜,居所較為偏僻,遠離了宮人來來往往不斷之處。
暖春時節,種在宣姜居所前的楓樹未有秋時的滿樹火紅之景。季檀跪坐在居所門前,等待屋內宮人來接她。
“容宮人請入內,侯女有請。”
季檀起身,邁上臺階再進入被陰暗所籠罩的屋內。在重重薄紗遮掩下可見最里面宣姜的身影。她身著素衣,跪坐在軟墊上。
風從屋外吹拂而入,撩起薄紗。季檀得以看清楚宣姜的臉龐,美人如玉大概就是用來形容她的吧。
“奴見過侯女?!?/p>
“容西燭?”宣姜輕笑,“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知道我為何要請你過來嗎?”
“請侯女賜教?!?/p>
宣姜起身朝她走來,季檀依然俯首不動。直到腳步聲在她身前暫停,她才再次聽見宣姜開口對她說。
“你難道不怕她們說的那些和你有關的謠言嗎?”
“奴害怕,但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幸好公侯仁慈,奴才能茍活于世?!?/p>
“我也仁慈,我是他的女兒,我亦不會遜色于他?!?/p>
她說完,蹲下來盯著季檀看?!拔衣犝f你被衛姬趕出飛鳶齋沒多久,到我身邊來,怎么樣?”
“奴何德何能——”
“我向來喜歡收集新奇玩意,我頭次見到一位宮人被造謠,謠言都傳到我這個隱世之人這里來了。而且你還是費國世子的舊奴,我對你興趣加倍。”
她不知道宣姜在打什么主意,初次見面,說感興趣未免過于奇怪。
難道是想試探謠言是否真實?季檀必須警惕起來。
“奴謝侯女恩典。”
*
宣姜的主動收留對季檀來說充滿不確定性,宣姜就算不問世事也不可能會因為一個謠言讓她覺得有趣而去收留季檀,更何況季檀還是來自敵國的俘虜。
宣姜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季檀想道。
公侯長女留下季檀服侍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齊宮的每一位宮人耳朵里頭,他們對她的議論不會停止,甚至會因為一個對季檀來說有利的消息而加倍放大。
她現在無心去理睬那些小把戲,她現在需要開始警惕宣姜的目的。
到時候找機會再跑。
在宣姜身邊當差的第一日,季檀必須早起,趕到后廚端起早膳去見她。
她還沒入屋就能聽見琴聲,天還未完全大亮就彈琴作樂,這位公侯長女倒是樂得自在。
門口的宮人為她拉開門,季檀先探頭查看再入內,琴聲隨著她的步伐逐漸清晰起來。
直到她看見倚靠在軟枕上的宣姜,她把臉龐貼在手心上,微笑著看向坐在她對面撫琴的男子。季檀覺得這位男子熟悉,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他是誰。
男子的容貌不遜色于宣姜,她甚至覺得他與宣姜極為相似。
宣姜一抬頭就看見站在紗簾外望著他出神的季檀,她淺笑,轉頭看向他。
“停下來吧?!毙f道:“再不停,我宮人的魂都要被你勾走了。”
“你輸了,我說過我會彈完的。”
“罷了?!彼龜[手,“彈的也不好聽,我勸你多練練,不要輸給姜糾讓我失望。”
他手指輕撫琴弦,“關他何事。”
過去的畫面在季檀腦海里閃回,她瞬間想起和他有關的記憶。
“父侯一直記在心里的人是他姜糾,而不是你姜小白。”宣姜道:“我可不想看見你輸給他,你母親也不會愿意看見的?!?/p>
他就是衛姬的兒子,三公子姜小白。季檀沒想到會在宣姜的居所里再見到他,再次見面讓她的心里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感覺。
“你以后別用我母親不要的宮人,顯得你稀罕她不要的東西?!?/p>
“我想用誰自有我的定數,與你無關。”
姜小白起身邁步向外走,空留木琴在原地。
什么叫做他母親不要的東西?季檀可不覺得自己是可以讓人隨意拋棄的物件。
人走了季檀還不上前去,宣姜不耐煩地敲了下桌面?!翱磯蛄藳]有?人走了,魂可別跟著飄出我良辰齋?!?/p>
“奴知道了?!?/p>
*
宣姜不喜歡宮人離她太近,卻讓季檀寸步不離。
同出同入,在他人看來宣姜極為看中季檀。
除了睡覺必須遠離她之外,季檀已經跟著走了一整天了。好不容易伺候宣姜睡下,現在能歇一口氣,她走到門口還差點摔跤。
也不知道這位公侯長女在打什么主意,一整天走來走去也不嫌累。
她健步如飛,就算季檀有刺殺她的想法也夠不到她。
和她比了一整天的賽跑,季檀夜里回到房中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推開門,一盆水淋頭而下,隨后是滿屋子的笑聲。
搞什么!滿身的疲憊讓她想要破口大罵,特別是接連不斷的笑聲讓她更加煩躁。
打她們一頓嗎?如果事情能夠這么簡單就好了。
她現在是戰俘,不能落人口舌,她要用另一種方法來報復她們。
季檀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朝她們綻放笑容?!敖憬銈兞艿暮茫艿暮谩6嗵澞銈?,我都不用去洗澡了。”
“容西燭,你是不是瘋了?”
“我很好,我一切都很好?!?/p>
她不好,她們也別想好。
*
夜深人靜時,窗外蟬鳴掩蓋了屋內輕微的鼾聲。
季檀睡不著,她知道自己不能就這樣安眠,她要想辦法報復她們。被欺負之后不還手的話她們就會覺得她是軟柿子,可以隨意拿捏直到她被捏碎捏爛。
季檀長這么大,除了戰爭外,沒有人可以欺負她。
她把過往的傷心事都翻騰出來,特別是想到母國滅亡和父侯葬身火海,心中的怨恨和悲傷聚集在一起,狠狠地撞擊她的心。
她攥緊雙手咬緊嘴唇,她很快就哭出聲。
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大。雖有人對她的哭聲感到煩躁,但也沒有人愿意抬起頭來看她。
哭不行,那就換成大笑。
悲傷無人在意,但如果是歡樂呢?
“容西燭!你是不是瘋了!”終于有人吼她,“還讓不讓我們睡覺了!”
她放聲大笑,逼她們點亮案上的燭盞。
季檀突然的瘋癲讓她們不得不鬧到掌事女官面前,掌事女官看到瘋癲的人是季檀后就開始頭疼了。
齊宮上下都知道容西燭這個瘋女人是公侯長女的宮人,想要處置她就必須過問宣姜。
而宣姜是宮里的主子,雖然鮮少出現在眾人的視線里,但身份這種東西很難被撼動,她們必須遣人過去詢問宣姜的意見。
季檀就是想要賭宣姜會不會為她撐腰。
“你就不能忍一忍嗎?忍到天亮就好了?!闭剖屡贌赖溃骸疤氐刈屓巳_主子美夢,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季檀咬唇,眼里噙著淚水,“奴,奴是淋了冷水,冷的很,奴害怕所以才哭的?!?/p>
“好端端的怎么會淋冷水?你也太不小心了?!?/p>
“奴也不知道,可能是姐姐們不小心把水放錯了位置.....”她抬眼望向一旁的宮人們,“奴不知道原來姐姐們這么喜歡奴,真是好大的一個驚喜。”
“容西燭,你少污蔑我們!”
有沒有污蔑她說的不算,一切等宣姜前來自有評斷。
*
宣姜很不爽,剛做到一半的美夢被守在門外的宮人吵醒了。
火急火燎的樣子讓她以為是齊侯歿了,著急忙慌下床出門才發現原來是和容西燭有關的事情。
剛認識就想要找她撐腰,她才不想去,一個亡國戰俘憑什么讓她走一趟。
宣姜便讓人過去告知,怎么處理容西燭都可以,不用過問她。
但一躺下去就想起容西燭被她收留的事情人盡皆知,如果她不過去的話難免會失了面子。
打狗還得看主人,什么人膽子這么大欺負到她頭上來。
等宣姜趕到女官苑的時候入內第一眼就看見季檀,看她跪在地上,頭發和衣服都是濕的。
苑內所有人都向她行禮,只有季檀一人不敢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