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四十九日。
冰冷的金屬治療艙如同孕育怪胎的子宮,低沉的嗡鳴是唯一的胎音。乳白色的粘稠液體中,那具軀體終于完整了。
吳起言的身體靜靜地懸浮著,每一寸肌膚都透著新生的、玉石般的瑩白,光滑得沒有一絲瑕疵,卻帶著一種非人的冰冷質感。黑色的長發(fā)如同水草,在液體中緩緩飄散。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雙眼——此刻緊緊閉合,但眼瞼之下,似乎有微弱的銀光在流轉,如同冰層下涌動的暗河。
艙門在刺耳的泄壓聲中緩緩滑開。粘稠的液體如同退潮般流回艙底。失去了浮力,那具瑩白的軀體微微晃動了一下,眼看就要軟倒。
“言兒!”一直如同鐵鑄般守在艙前的吳夏禹,猛地伸出大手,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急迫,想要扶住女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冷瑩白皮膚的剎那——
那雙緊閉的眼眸,驟然睜開!
左眼,漆黑如墨,深邃如同古井,帶著一絲初醒的茫然和屬于吳起言的、刻入骨髓的恨意與警惕。
右眼,卻是一片純粹的、流淌著冰冷水銀光澤的銀白!沒有眼白,沒有瞳孔!那銀白的光芒如同實質的探針,瞬間鎖定了吳鎮(zhèn)岳伸過來的手!一股無形的、冰冷的意志力場猛地擴散開來!
吳夏禹的手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冰冷的墻壁,硬生生被彈開!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布滿血絲的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言喻的痛楚!
“爹?”左眼的黑色瞳孔里閃過一絲屬于吳起言的驚疑和本能親近,但聲音出口,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兩種聲線的疊音,既像吳起言的清越,又帶著江齡的冷靜沙啞,“別碰我……現在。”
瑩白的身體輕輕落在地上,赤足踏在冰冷的金屬地面,沒有一絲聲響。她(或者說她們)微微低頭,看著自己新生的、完美得不似凡人的雙手,左手下意識地撫上右臂——那里,皮膚下幽藍的脈絡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動。
“這是……”吳起言的聲音在疊音中占據了主導,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奇。她心念微動,并未見她如何發(fā)力,瑩白的身體竟然違背常理地、如同羽毛般緩緩向上飄浮起來!離地三尺!黑色的長發(fā)無風自動!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淡銀色的光暈在她周身流轉!
飛行!
如同她外婆當年在雪夜峭壁上展現的神跡!
“小心!”江齡冷靜的聲音在疊音中驟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那只冰冷的銀瞳猛地轉向洞窟入口方向!銀白的光芒急劇閃爍!
同一時間,一幅極其清晰、如同親歷的畫面碎片在兩人共享的意識中炸開:
——無數拖著幽藍色尾焰、形如巨大金屬毒蜂的飛行器,如同暴雨般從天而降!它們無視任何地形,精準地鎖定了這處地下臨時營地!密集的紫色光束如同死神的梳子,瞬間犁過洞口外的臨時崗哨和掩體!守衛(wèi)的戰(zhàn)士甚至來不及發(fā)出慘叫,便在紫光中化為焦黑的輪廓!
畫面一閃而逝!快得如同幻覺,但那冰冷的死亡預兆卻無比真實!
“敵襲!空中!立刻撤離!”江齡的聲音在吳起言的喉嚨里尖銳響起,帶著一種超越認知的篤定!
仿佛是為了印證這恐怖的預言——
轟!轟!轟!轟——!!!
密集到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爆炸聲如同雷霆般在頭頂巖層炸響!整個洞窟地動山搖!碎石和灰塵如同暴雨般落下!刺目的紫色光束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撕裂了洞窟入口處臨時加固的厚重巖石和金屬障礙!灼熱的氣浪裹挾著焦糊味和巖石熔融的刺鼻氣味洶涌灌入!
“結陣!保護將軍和小姐!!”雷震的獨眼瞬間赤紅,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僅存的數十名反抗軍精銳和吳夏禹帶來的邊軍死士瞬間組成血肉盾墻!
然而,面對那無視障礙、如同蜂群般從破開的穹頂和入口涌入的金屬飛行器(無人機?),血肉之軀顯得如此脆弱!密集的紫色光束如同死神的鐮刀,每一次閃爍都帶走數條生命!人體在光束下瞬間氣化、碳化!慘叫聲被淹沒在能量武器的恐怖嗡鳴和巖石崩塌的巨響中!
“走!”吳夏禹目眥欲裂,戰(zhàn)刀出鞘,狠狠劈開一道射向吳起言的紫色光束!巨大的反震力讓他虎口崩裂!他一把抓住女兒(或者說這具雙魂之軀)冰冷瑩白的手腕,觸手卻是一片非人的光滑與冰涼,讓他心頭猛地一顫!但他顧不得許多,爆發(fā)出驚天的怒吼,“葉之謀!范治明!開路!向西!進鬼哭澗!!”
“跟我!”吳起言的聲音在疊音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冷靜。她反手掙脫了父親的手(那動作輕盈得不可思議),身體表面的淡銀色光暈瞬間明亮!瑩白的身體如同沒有重量般,猛地向上飄起,竟然迎著幾道射來的紫色光束沖去!
“言兒!!”吳夏禹肝膽俱裂!
就在光束即將臨體的瞬間,吳起言那只冰冷的銀瞳光芒爆閃!她瑩白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張開,對著前方幾架俯沖而來的金屬“毒蜂”凌空虛握!
嗡——!
那幾架無人機機身猛地一滯!如同撞入了無形的泥沼!機身表面流轉的幽藍能量光路瞬間變得紊亂、明滅不定!操控系統仿佛被一股冰冷的外力強行入侵、干擾!它們如同喝醉了酒般在空中歪歪扭扭地亂竄,射出的光束也失去了準頭,打在旁邊的巖壁上,熔出深坑!
“走!”江齡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在意識中響起。吳起言借著這短暫制造的混亂,身體如同銀色的流星,瞬間掠過混亂的戰(zhàn)場上空,朝著葉之謀和范治明用血肉撕開的西側通道口沖去!她的飛行姿態(tài)起初還有些踉蹌生澀,但很快變得流暢,在狹窄的通道和崩塌的落石間靈巧地穿梭!
吳夏禹看著女兒那非人的飛行姿態(tài)和瞬間干擾敵機的詭異能力,赤紅的眼中翻涌著巨浪般的復雜情緒——震驚、擔憂、痛楚……最終都化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跟上小姐!撤!!”
殘存的部隊如同決堤的洪流,在漫天飛舞的死亡光束和不斷崩塌的巖石中,朝著唯一的生路亡命奔逃!身后,是不斷擴大的死亡領域和蜂群般緊追不舍的金屬死神。
一路向西,血染黃沙。
身后,是三百架“毒蜂”無人機組成的死亡陰云,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住逃亡的隊伍。它們無視地形,翻山越嶺,從刁鉆的角度俯沖,潑灑下致命的紫色光束。每一次俯沖,都意味著數條生命的消逝。隊伍的人數在急速銳減。
吳起言(或者說江齡操控下的吳起言)成為了隊伍飄忽不定的盾牌。她時而低空疾飛,銀瞳閃爍,右手凌空虛指,遠處俯沖的幾架無人機便會突然失控,如同沒頭蒼蠅般撞向山崖或同伴,在空中炸成一團火球;時而懸停在隊伍側翼,瑩白的手掌對著地面一拍,前方看似堅固的地面便會詭異地塌陷下去,形成臨時的陷坑,將幾架低空掠襲的“毒蜂”吞噬。但每一次動用這詭異的能力,她身體皮膚下那些幽藍的脈絡便會劇烈搏動,發(fā)出微弱的、如同能量過載般的滋滋聲,瑩白的臉龐上也會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痛苦。
吳夏禹始終沖在隊伍最前列,重甲浴血,戰(zhàn)刀早已卷刃崩口,每一次揮砍都帶著玉石俱焚的慘烈,為身后的殘兵開辟血路。他的目光卻如同鷹隼,時刻鎖定了空中那個飄忽的銀色身影。看到女兒每一次動用能力后的痛苦神色,他赤紅的眼中便如同被鋼針狠狠刺入,握著刀柄的手捏得死緊,指節(jié)發(fā)白。
前方,大地驟然撕裂!一道深不見底、寬度超過百丈的巨大裂谷橫亙眼前!裂谷下方,暗紅色的巖漿如同巨獸的血液,在深淵中緩緩流淌,散發(fā)出灼人的熱浪和刺鼻的硫磺氣息!這就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鬼哭澗”!唯一通向西境的“一線天”索橋,如同風中蛛絲,在灼熱的氣浪中劇烈搖晃著,連接著對面同樣陡峭的黑色崖壁。
“快!過橋!!”葉之謀渾身浴血,嘶聲大吼。
殘存的數百人如同潮水般涌向那搖搖欲墜的索橋。哭喊聲、催促聲、金屬摩擦聲混成一片。
就在這時,異變再起!
嗡——!
天空猛地暗了下來!并非烏云,而是一個巨大到遮蔽了天穹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高空云層之上!
那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其龐大的造物!整體呈現出一種暗沉、流淌著幽綠能量脈絡的生物質與冰冷金屬結合的詭異形態(tài),如同一顆懸浮于天際的、畸形的、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巨卵!其底部,緩緩張開一個巨大無比的、如同深淵般的圓形孔洞!孔洞邊緣,無數粗大的、如同血管般脈動著的幽綠能量管道虬結纏繞!
“審判者號”母艦!太后的座駕!它甚至不屑于親自攻擊,只是如同冰冷的巨神,俯瞰著地面上螻蟻般的掙扎。
隨著母艦的出現,追擊的三百架“毒蜂”無人機仿佛收到了統一的指令,攻擊模式瞬間改變!它們不再分散襲擾,而是如同歸巢的蜂群,在高空迅速集結,排列成一個巨大無比的、覆蓋了整個鬼哭澗上空的死亡矩陣!所有無人機的紫色發(fā)射口同時亮起,能量瘋狂匯聚!目標,赫然鎖定了正在索橋上亡命奔逃的人群,以及……索橋本身!
一旦齊射,橋上數百人連同索橋,將在瞬間化為飛灰!
“不——!!”絕望的悲鳴在人群中炸響!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懸停在裂谷上空、一直警惕著母艦的吳起言,那只冰冷的銀瞳驟然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銀白光芒!這一次,銀光不再內斂,如同探照燈般直刺蒼穹!同時,一幅極其短暫、卻無比清晰的畫面碎片,如同尖刀般刺入她(江齡)的意識核心:
——索橋中段,一個抱著嬰孩的婦人被混亂的人群擠倒,眼看就要墜入下方翻滾的巖漿!一個斷腿的傷兵試圖去拉,卻一起滑向深淵!而高空中,那三百道匯聚到極致的紫色死光,即將噴薄而出!
預知!精準到毫秒的死亡預演!
“給我……停下!!!”
一聲混合著吳起言的尖嘯與江齡冰冷意志的疊音怒吼,撕裂了灼熱的空氣!吳起言瑩白的身體猛地向上拔高!周身淡銀色的光暈瞬間燃燒般明亮!她不再干擾無人機,而是將那只流淌著銀白光芒的右眼,死死地、如同燃燒靈魂般盯向了高空中那艘如同神祇般懸浮的“審判者號”母艦!
一股無形的、冰冷到極致的意念波,如同跨越了空間,狠狠地撞向了母艦深處某個無形的核心!
嗡——!!!
“審判者號”龐大無比的艦體猛地一震!艦體表面那些如同血管般脈動的幽綠能量管道瞬間明滅不定,光芒急劇閃爍、紊亂!一股無形的干擾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
就是這不到半息的干擾!
高空中,那三百架排列成死亡矩陣、能量匯聚到臨界點的無人機,如同瞬間失去了統一的指揮和協調!它們的機體猛地一僵!部分無人機能量過載,直接在矩陣中轟然自爆!更多的則陷入了混亂,如同被捅了窩的馬蜂,在空中無頭蒼蠅般亂竄、碰撞!原本即將完成的毀滅齊射,瞬間瓦解!只有零星幾十道威力大減的紫色光束歪歪扭扭地射下,擊打在裂谷兩側的崖壁上,熔出深坑,濺起漫天碎石,卻未能擊中索橋核心!
“快過橋!!!”范治明聲嘶力竭的吼聲驚醒了呆滯的人群!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殘兵敗將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連滾帶爬地沖過索橋!
吳夏禹最后一個踏上對岸的黑色巖石,猛地回頭!他看到女兒(那具雙魂之軀)懸停在裂谷中央的灼熱氣浪之上,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那只釋放了恐怖意念波的銀瞳,光芒黯淡到了極致,甚至……眼角處,一絲如同水銀般的、冰冷的“血液”,正緩緩滲出,順著瑩白的臉頰滑落!她皮膚下幽藍的脈絡瘋狂搏動,如同要破體而出!強行干擾那星海巨艦的核心,代價沉重到難以想象!
“言兒!!”吳夏禹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咆哮,就要不顧一切地沖回索橋!
“別過來!”江齡虛弱卻冰冷的聲音在吳起言的喉嚨里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吳起言的身體猛地一沉,如同折翼的銀鳥,朝著對岸吳夏禹的方向墜落!在即將撞上黑色巖石的剎那,淡銀色的光暈再次微弱地亮起,讓她踉蹌著落在了父親面前。
吳夏禹一把扶住女兒冰冷顫抖的身體,觸手處一片滑膩的冷汗(或者說類似冷汗的冰冷液體)。他看到了女兒臉上那絲刺目的“銀血”,看到了她眼中左瞳的疲憊和右瞳的黯淡,巨大的心痛如同毒蛇啃噬著他的心臟。
“走……”吳起言的聲音在疊音中響起,帶著極致的虛弱,“它們……很快會恢復……西境……黑石林……”
就在這時,異變再生!
轟!轟!轟!
沉悶如雷的鐵蹄聲如同海嘯般從東方的地平線滾滾而來!煙塵沖天而起,遮蔽了半邊天空!煙塵最前方,一面巨大的、明黃色的龍旗獵獵作響!旗幟之下,是密密麻麻、身披精良玄甲、如同鋼鐵叢林般的御林軍!更前方,是數百名身著漆黑勁裝、臉覆金屬面具、眼神空洞死寂、氣息卻兇戾如鬼的“影閣”死士!
小皇帝一身明黃戎裝,騎在一匹神駿的白馬上,位于中軍。他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握著韁繩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充滿了被脅迫的恐懼、深深的無奈,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對那個“妖邪”表妹的復雜情緒。他身邊,一個穿著深紫色宦官服侍、面容陰鷙的老太監(jiān),正用冰冷無波的聲音,如同復讀機般重復著來自九天之上的意志:“……陛下有旨……逆賊吳夏禹,妖女吳起言……格殺勿論……欽此……”
地面與天空的絞索,在這一刻,于鬼哭澗西岸的黑色荒原之上,轟然合攏!
“審判者號”母艦幽綠的“血管”光芒已經重新穩(wěn)定,散發(fā)著更加冰冷的威壓。殘余的兩百余架“毒蜂”無人機如同得到指令的獵犬,在高空重新集結,閃爍著不祥的紫光。前方,是鋼鐵洪流般的御林軍和如同鬼魅般無聲推進的死士。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天羅地網!
吳夏禹緩緩將幾乎虛脫的女兒護在身后。他高大的身軀如同孤峰般矗立在黑色的荒原上,重甲殘破,血染征袍。他緩緩抬起手中那把早已卷刃崩口的戰(zhàn)刀,刀鋒指向東方那席卷而來的鋼鐵洪流,也指向高空中那遮天蔽日的異星巨艦。
布滿血絲的赤紅雙眼掃過身邊僅存的、傷痕累累卻眼神決絕的部下——雷震拄著斷刀,獨眼燃燒;葉之謀長劍低垂,氣息如淵;范治明臉色蒼白,卻挺直了脊梁;還有那些相互攙扶、眼中只剩下最后瘋狂的戰(zhàn)兵……
沒有豪言壯語。
只有一聲從胸腔最深處擠壓出來的、帶著鐵銹血腥味的嘶吼,如同受傷孤狼最后的咆哮,炸響在死寂的荒原:
“向西——!殺——!!!”
殘存的隊伍如同撲火的飛蛾,爆發(fā)出最后的、慘烈的光芒,朝著西境的方向,迎著那鋪天蓋地的死亡陰影,決死沖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