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門觸手可及,林正德的手卻抖得幾乎握不住冰冷的門環(huán)。
胸腔里像塞滿了燒紅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灼痛欲裂。
他猛地撞開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從廚房飄來,與妻子王氏細碎的忙碌聲交織,卻襯得這偌大的院子愈發(fā)死寂沉沉,仿佛沉入了冰冷渾濁的水底。
他腳步踉蹌,如負千斤,直奔堂屋。
果然,林月言還在原地,只是此刻已蜷縮成一團小小的、簌簌發(fā)抖的影子,臉深深埋在膝蓋里,恨不能把自己揉碎了塞進地縫。
腳步聲驚動了她。
她茫然抬頭,撞上父親那張鐵青得幾乎要滴下墨汁的臉,瞬間什么都明白了。
血色“唰”地褪盡,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只擠出一聲支離破碎的嗚咽:
“阿爸……”
“啪——!”
一聲脆響,利刃般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耳光帶著雷霆萬鈞之力抽在少女臉上,力道之猛,打得她整個人像個斷線的木偶般猛地歪倒,半邊臉頰火燒火燎,瞬間騰起一片刺目欲滴的紅腫。
“為什么?!”
林正德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滾石在齒縫間碾磨,每個字都淬著冰冷的毒,
“為什么要和林月瑤打那樣的賭?!兩條人命!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兩條人命!”
林月言捂著臉,滾燙的淚珠成串砸在冰冷的地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我…我不甘心…十年!整整十年啊!雞沒叫就起來背配方…手被酒曲燙爛了多少回…憑什么…憑什么傳承人是她不是我?!”
尖利的不甘像瀕死的鳥鳴,徒然刺破了空氣。
“就為這個?!”林正德怒極反笑,那笑聲干澀刺耳,如同砂紙狠狠刮過骨頭,
“就為你這點腌臜心思,你設局誆阿瑤進深山內圍?!你知不知道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你阿爺…你阿爺他當年就是在那片山里……”
三十年前那場冰冷的雨、絕望的呼喊、再沒能抬回來的擔架…瞬間將他吞沒,喉嚨像被無形的鐵鉗死死扼住,后半句化作一聲痛苦的窒息,哽在刺骨的寒意里。
林月言哭得渾身抽搐,語不成調:“我沒想害人…真沒想…都知道內圍不能進…我以為她…她最多認個輸…”
“可她去了!”林正德猛地暴喝,聲浪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落下,
“她去了!不僅她去了,還有阿玉!阿玉那丫頭差點把命丟在那兒!”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鐵錘,狠狠砸在堂屋的青石地上,也砸得林月言魂飛魄散。
堂屋的動靜驚動了王氏。
她驚慌失措地沖進來,圍裙上沾著面粉,一眼看到女兒臉上那駭人的紅腫,驚得倒抽一口冷氣:“老天爺!阿德你…你這是做什么?!”
“問問你養(yǎng)的好閨女!”林正德雙目赤紅,猛地從墻上抽下那根油亮暗沉、浸透家規(guī)祖訓的藤條,直指女兒,
“她設局!要害死阿瑤!把人往鬼門關里推!”
王氏如遭雷擊,踉蹌一步,難以置信地瞪著女兒:“阿言…你…你當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風中殘燭。
林月言只是劇烈地聳動著肩膀,淚水決堤,既不承認,也無力否認,像一只被暴風雨徹底打垮、溺斃在泥濘里的雛鳥。
林正德胸膛劇烈起伏,藤條指向冰冷的地面,聲音冷硬如萬年玄冰:
“跪下!”
少女抖得像風中秋葉,軟綿綿地癱倒,跪伏在堂屋中央冰冷的青石板上。
藤條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高高舉起。
“林家祖訓第七條?!
“不…不害同族…”聲音細弱,幾不可聞。
“啪!”藤條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抽在單薄的脊背上。
林月言痛得身體猛地向上彈起,一聲凄厲不似人聲的嗚咽沖口而出。
“第六條?!”
“不…不以私欲損大義…”
“啪!”又是一記,精準狠辣,毫不留情。
粗布衣衫應聲裂開一道小口,一道猙獰的紅痕迅速隆起,皮肉肉眼可見地腫脹起來。
“第五條?!”
“不…不以虛言欺他人…”
“啪!啪!啪!”
藤條如同冰冷的毒蛇,一次次噬咬下來,發(fā)出沉悶而令人心悸的聲響。
林月言背上迅速縱橫交錯,紅痕腫脹發(fā)亮,冷汗浸透鬢角,濡濕了散亂的發(fā)絲。
每一次抽打都讓她身體失控地彈跳、蜷縮,壓抑的哭聲被劇痛切割得支離破碎。
王氏在一旁死死捂住嘴,淚水無聲地洶涌流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女兒犯下的錯,沉甸甸地壓碎了她的心,讓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十下過后,林正德喘息如牛,手臂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終于停住。
他看著地上蜷縮成一團、只剩下微弱抽噎的女兒,聲音嘶啞得像被粗糲的砂紙磨過喉嚨:
“知道…為什么阿瑤會被選中嗎?”
林月言幾乎哭斷了氣,只能拼命搖頭,散亂的發(fā)絲黏在汗?jié)駪K白的臉頰上。
“玉心釀,傳了千年…靠的不是誰背的方子多,誰手上的繭子厚。”
林正德將藤條“哐當”一聲扔在地上,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疲憊地跌坐在太師椅里,身形瞬間佝僂下去,
“靠的是釀酒人的那顆心!”
他目光沉沉,穿透堂屋的昏暗,投向虛無:
“七歲饑荒,她餓得前胸貼后背,卻把家里最后半塊救命的餅,塞給了隔壁眼瞎等死的李婆子;
“九歲那年,寒冬臘月,她二話不說跳進結冰碴子的河里,撈起了沉底的陳家小子;
“去年冬天,她瞞著家里,天天省下口糧,煮了熱粥,悄悄送到村尾那幾個沒爹沒娘的娃兒手里,整整一個月…風雨無阻!
“這些,你知道嗎?”
林月言猛地僵住了,連抽泣都瞬間停滯。
淚水凝固在慘白的臉上,只余下一片茫然的、空洞的愕然。
那些她曾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傻事”,此刻像燒紅的烙鐵,帶著審判的印記,狠狠燙在她靈魂深處。
“玉心釀,釀的是心啊!”林正德長長一聲嘆息,帶著無盡的疲憊和徹骨的蒼涼,
“你以為傳承人挑的是手上功夫最好的?錯了…挑的是心里那團火最干凈、最亮堂的!”
他無力地揮了揮手,仿佛連指尖都承載著山岳的重量:
“剩下的十下…先記著。從今日起,禁足三月,每日抄祖訓十遍。等阿瑤傷好了…你親自去,跪著認錯。”
林月言徹底癱軟在地,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與魂魄。
眼中那曾熊熊燃燒的怨毒與不甘,如同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冰冷徹骨的暴雨沖刷的泥塑,迅速剝落、褪色,最終只剩下慘淡的、被無邊的悔恨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內里。
堂屋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她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微弱地回蕩。
灶間隱約傳來的、鍋碗碰撞的輕響,此刻聽來,遙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