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蟬看著傅九闕,他正拎著青玉茶壺,水線筆直注入白瓷杯中,沒有絲毫晃動。
昏黃的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
孟玉蟬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前世的短暫歲月里,她對這個名義上的夫君所知有限。
所有的印象都蒙著一層“受凌姨娘磋磨”、“身份尷尬的侯府庶子”的薄紗。
他像是一個沉默的影子,活在凌姨娘的陰影下。
她只當他是這囚籠里另一個不幸的困獸,甚至為他的遭遇有過嘆惋。
可眼前這個人……
他確實在受苦。
但那份苦,又似乎被刻意描畫成了他全部的樣子。
孟玉蟬的心臟驟然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她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前世那個沉默隱忍,在夾縫中生存的庶子形象,如同被投入火中的冰,迅速融解蒸發。
取而代之的,是今日在她眼前將曹氏母女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黑蓮花。
他目光深處那份掌控力,那不動聲色間便布下死局的狡黠與冷酷……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那他前世在她面前表現出的那一切,又是什么?
荒謬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讓她感到一陣眩暈。
她是重活一世,卻仿佛墜入了一張比前世更為巨大的謎網。
傅九闕將斟滿熱茶的杯子推到她面前。
“夫人,喝茶。”他抬眼看她,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溫和。
這聲音打破了孟玉蟬紛亂得如同沸水的思緒,也讓她意識到自己因內心的驚濤駭浪而太過長久的沉默。
她端起那杯茶,茶水滾燙,她卻仿佛毫無所覺,只是定定地看著傅九闕。
這目光太過直接,也太過復雜。
傅九闕沒有回避,迎著她的視線,似乎對她內心的波瀾有所察覺。
終于,孟玉蟬開口。她需要一個答案,哪怕這個答案現在可能徒勞。
她放下茶杯,聲音有些干澀:“傅九闕。在侯府,在凌姨娘手里討生活這十幾年,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不肯放過一絲一毫的情緒變化。
“你既然有今日這般本事,為何當時要……”
為何那時要忍?為何要表現得如此懦弱?
難道僅僅是為了韜光養晦?
傅九闕沒有立刻回答。
昏黃的燭光在他臉上輕輕跳躍,將他濃密的眼睫投下更深的陰影。
他靜靜地看她。
“本事?”他輕輕重復這個詞,像是在咀嚼一個陌生的字眼。
“在你心里,傅九闕原本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孟玉蟬呼吸猛地一窒。
應該是什么樣子?
她腦海中不受控制地轟然回響:一個沉默寡言,在凌姨娘的威壓下逆來順受的影子。一個因庶子身份而無法抬頭,需要他人庇護的脆弱存在。一個或許在她前世短暫的人生里,從未真正被正眼看過的配角。
那是她兩世為人,根深蒂固的認知。
可這認知,被眼前這個掌控一切的男人徹底擊碎!
她張了張口,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干澀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難道要說:“因為我死過一次,前世的你在我眼里就是那樣”?
荒謬!
那只緊緊握著茶杯的手,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傅九闕一直緊緊盯著她。
果然。她藏在心底的東西,依舊壁壘森嚴。
她的心如同被重重盔甲包裹的謎,那道縫隙打開了一瞬,又迅速嚴密地關緊了。
然而,這份失望也只是一掠而過。
孟玉蟬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的起伏被強行壓下。
她強迫自己抬起眼,迎向傅九闕那道能穿透人心的視線。
“我不知道你該是什么樣子。”她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甚至帶上了一點刻意的輕松,“但眼前的傅九闕,很不錯。我很喜歡!”
傅九闕的眼底,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閃動了一下。
這女人,遠比他最初設想的更有意思。
他微微頷首:“夫人謬贊。”目光坦然。
孟玉蟬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回傅九闕臉上。
“夫君,曹氏母女今日,是特意選了你平日前往白鷺書院的時辰過來的。你為何突然回家?”
傅九闕握著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頓。
幾乎是瞬間,一個毫無意義的借口便從他口中滑了出來:“忘拿了一卷詩集。”
他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談論天氣,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這回答堪稱完美,符合一個讀書人的身份。
詩集!
又是詩集!
上一回,蘇燼月便是拿著那本詩集堂而皇之地踏入書房!
傅九闕自己也似乎被自己如此迅速地拋出的這個借口噎了一下。
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懊惱,快得如同錯覺。
花廳內再次陷入沉默。
孟玉蟬沒有再說一個字,但那雙看著他的眼睛,如芒在背。
傅九闕擱下了手里的茶杯。避無可避地迎上孟玉蟬的視線。
“夫人。蘇燼月的那本那詩集,并不是我的。”
“是世子傅長安的。”
“我從未見過。更不知它如何被蘇姑娘認作是我的東西。”
“嘭”!
一聲脆裂的輕響,驟然從孟玉蟬指間傳來。
是她手指過于用力,指尖狠狠抵向杯壁內側,失力之下,細白的骨瓷杯口被擠壓得裂開了一道縫隙。
杯中微燙的茶水順著那細小的裂縫悄然洇出,她的臉上,只剩下無盡的震驚。
傅九闕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杯底與紅木小幾相碰,發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孟玉蟬,唇角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
“前幾日還聽夫人大度地說什么‘表妹天真爛漫’,”他聲音不高,帶著點慵懶的調子,眼底的笑意卻明晃晃的,“怎么今日瞧著,倒像誰打翻了陳年的醋壇子,酸味都飄到院墻外頭去了?”
孟玉蟬正低頭擺弄著腰間玉佩的穗子,聞言指尖猛地一僵,臉頰“騰”地一下如同火燒云般紅了個透!
她飛快地抬眼瞪了傅九闕一下,又迅速垂下眼簾,把那柔滑的料子揉得不成樣子。
“誰…誰吃醋了!你少胡說!明明是你自己總由著表妹靠近,笑語盈盈的,也不說句明白話拒絕。”
越說聲音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含在了嘴里。
傅九闕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孟玉蟬話里一個極細微的點。
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專注地落在她低垂的發頂,聲音沉緩了幾分:“哦?聽夫人這話里的意思。惱我,只占一半?倒未曾將那日之事,全然歸咎于燼月表妹不懂分寸,刻意糾纏?”
孟玉蟬被問得一怔,下意識抬起頭。
對上傅九闕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深邃眼眸,她心口一跳,幾乎是未經思考地脫口而出:“表妹心慕于你,行事或許欠妥,可你若態度分明,不給她留半分念想,她一個姑娘家,總該知難而退的。”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是一愣。這想法,似乎與尋常婦人遇此情形便只恨那“狐媚子”勾引丈夫的思路,截然不同。
傅九闕眼中那點促狹的笑意瞬間斂去,靜靜看了孟玉蟬片刻,看得她有些不自在地又低下頭去,才緩緩開口:“夫人明理。不過,我并非由著她。那本詩集,留著,自有其用處。”
“用處?”孟玉蟬茫然地眨了眨眼,完全跟不上這跳躍的思路。
“嗯。”傅九闕微微頷首,聲音壓得更低,“那是個餌。專門用來釣一條藏在侯府這潭深水里,多年不動,都快修煉成精的老魚。”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侯府層層疊疊的屋宇飛檐,眼底寒意更甚,“有些沉在水底的舊賬,見不得光的秘密,是時候該翻出來,曬曬太陽了。”
如同驚雷,瞬間在孟玉蟬腦中炸開。
傅九闕的身世!
傅九闕指的,莫非就是這個?
她猛地抬起頭,一雙美眸瞬間睜大,嘴唇微張,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喊出那個壓在心底的疑問:“難道是……”
后面的話尚未出口,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已伸了過來。
傅九闕的指腹輕輕落在她緊蹙的眉心,帶著一種溫柔的力道,緩緩撫平了她眉間擰起的褶皺。
“玉蟬,日后若有疑問,不必自己關起門來苦思冥想,更不必費心試探。直接問我。”
他看著她驟然收縮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許下重諾,“只要是我能說的,對你,我必不隱瞞。”
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像一道暖流,極其霸道地沖開了孟玉蟬心口那道嚴防死守的堤壩,直直撞進她最柔軟的心底深處!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涌上鼻尖,讓她眼眶微微發熱。
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給予過她這樣坦蕩的信任和尊重。
她怔怔地望著傅九闕,她深吸一口氣,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氣,試探著問:“你…你方才說的那個秘密…是不是…關于身份?”她不敢說得太明,但心已懸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停止跳動。
“是。”傅九闕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半分猶豫。
孟玉蟬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
他承認了!竟然如此直接如此坦率地承認了!
他們兩人心中所想,果然是同一件事!
然而,極度的震驚過后,一個更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浮出水面。
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是如何知道自己也知曉這個天大的秘密的?她自認從未露出過任何破綻!
這個念頭讓她感覺自己的腦子像被塞進了一團亂麻,又像是被瞬間抽干了所有的力氣,完全不夠用了!
傅九闕將她臉上這瞬息萬變的表情盡收眼底。
一絲愉悅,悄然漫過傅九闕的心田。他甚至覺得,單是看著她此刻這般生動有趣的模樣,便值回了一切。
他幾乎可以預見,未來與她同在一個屋檐下的日子,必定不會無趣,甚至可能精彩紛呈。
眼中不自覺地漾開一絲清淺的笑意,只是這笑意一閃即逝,快得讓人抓不住。
“時辰不早,我得回書院了。”傅九闕收斂了那絲外露的情緒,恢復了慣常的清冷神色,起身理了理并無褶皺的衣袍。
然而,在轉身欲走之際,他腳步微頓,像是想起了什么,側過頭,目光落在孟玉蟬身上:
“對了,岳母程夫人的嫁妝,按之前與孟家約定的,這兩日就該清點完畢,送還給你了。你可想好如何安置?庫房鑰匙在你手中,府中各處院子,若有空置穩妥的,都可考慮。若暫無合適之處,或是覺得人手不夠,不必勉強,一切等我回來再議。”
交代完這樁瑣事,傅九闕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去。
此時,只剩下孟玉蟬一人。
方才發生的一切,如同光怪陸離的夢境,卻又無比真實地烙印在心頭。
她怔怔地望著傅九闕消失的方向,日光將門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青磚地上。
他處處都在為她著想。
無論是坦承秘密的勇氣,還是處理瑣事的周到,甚至是他看穿她醋意時眼底那抹真實的欣賞……
他并非她最初想象中那個冷漠疏離的庶子。
至于他是如何知道她也知曉那個秘密的……
孟玉蟬輕輕搖了搖頭,唇角不自覺地彎起一個弧度。何必再鉆那牛角尖?何必再自尋煩惱?
他既已承諾,那么,該她知道的時候,她自然會知道。
她站起身,理了理微皺的裙擺,步履變得前所未有的輕快。
……
“砰——!!!”
凌姨娘所居小院那扇本就不甚結實的木門,被一股蠻橫至極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撞開!
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重重砸在兩側墻上,震落簌簌灰塵。
蘇氏一身油綠色錦緞衣裙,外罩玄色繡金纏枝蓮紋比甲,面罩寒霜,眼底翻涌著壓抑多年的怨毒與怒火。
她扶著心腹黎嬤嬤的手臂,一步踏入這方素來被她視為污穢之地的院落。
身后,跟著七八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個個眼神兇悍,氣勢洶洶,瞬間將這小小的院子擠得水泄不通。
蘇氏鑲著赤金護甲的手指,猛地抬起,直直指向正坐在西廂房窗邊繡架前的凌姨娘,聲音尖銳刺耳:
“給我拿下那個賤婢!”
命令如同驚雷炸響。
兩個離得最近的粗壯婆子眼中兇光一閃,毫不猶豫地撲了上去!
她們的動作粗魯迅猛,一個狠狠揪住凌姨娘的發髻向后猛拽,另一個則死死鉗住她的手臂,不顧她的驚呼和掙扎,如同拖拽一件破麻袋般,硬生生將她從繡墩上拖離,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