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侯府門楣下懸著的兩盞氣死風燈,只吝嗇地潑灑出一圈昏黃的光暈。
婆娑的樹影在地上爬,被夜風吹得搖晃不定,像是無數窺伺的眼睛。
馬蹄聲和車輪碾壓石板路的單調聲響徹底歇了,周遭只剩下風穿過枝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梆子聲。
“篤——篤,篤!”
三更天了。
傅九闕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動作利落無聲。
他幾步走到那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旁,伸出手臂。
車簾被一只素白的手從里面掀開一角,隨即,孟玉蟬扶著他的手臂,輕盈地落在地上。
她身上裹著一件厚實的墨色披風,兜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點緊繃的下頜線條。
一路上的沉默,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這侯府門前的一方小小天地幾乎令人窒息。
她腳一沾地,立刻松開了扶著他的手,仿佛那手臂滾燙。
細微的動作,卻像一根針,刺得傅九闕指尖微微一蜷。
兩人之間隔著一步遠的距離,沉默在夜色里彌漫。
昏黃的光線模糊了彼此的神情。
終于,孟玉蟬微微抬起了臉,兜帽陰影下,那雙清亮的眸子直直看向傅九闕:
“你費心救下那三個孩子,究竟是真心實意地可憐他們?還是……早就盤算好了,要留著他們,當作將來某一天,用來釘死你那位好大哥的人證?”
傅九闕心頭一跳。
她竟主動問他話了!這念頭帶來的歡喜甚至暫時壓過了其他。
可緊隨其后的,是懊悔與沉重感。
他那些陰暗的算計,那些為了目標不惜牽連無辜的冷酷,終究還是在她面前露出了獠牙,甚至差點傷了她。
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鎖著她。夜風拂動他額前的碎發,也吹不散他眼中的復雜。
“都有?!备稻抨I的聲音低沉,“看著他們,我確實無法袖手旁觀。但,扳倒傅長安,他們也的確是最好的證人?!?/p>
話音落下,傅九闕清晰地看到孟玉蟬眼中有什么東西碎裂開來。
她甚至退后了半步,仿佛他身上散發出的算計氣息讓她本能地想要遠離。
這微小的動作,讓傅九闕心口猛地一窒。
他下意識地想要上前一步,卻又硬生生頓住。
孟玉蟬深吸了一口氣,她沒再糾纏孩子的事。
“那……凌姨娘的事呢?”她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鋒利,“侯夫人蘇氏盛怒之下對她動了手,偏偏就那么巧,傅長安正好趕來,當場就和母親翻了臉。這出好戲,你敢說,背后沒有你的手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傅九闕望著她,那雙眼睛,讓他心頭那點剛剛升起的暖意徹底熄滅。
他下頜的線條繃緊了一瞬,隨即,沒有半分猶豫,直接迎上她的目光。
“是?!币粋€字,斬釘截鐵,“是我讓人遞的消息,引他過去的。”
他微微揚起下巴,“我做的,我認。”
敢作敢當,干脆利落。
這態度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孟玉蟬的心上。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現所有質問、所有斥責,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看著他,這個她名義上的夫君,他承認得如此輕易,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攪動風云,在他眼中,似乎只是棋盤上理所當然的一步。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傅九闕。一個她從未真正看清,也或許永遠無法真正靠近的人。
夜色沉沉,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比剛才更令人窒息。
孟玉蟬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緒。
她似乎徹底放棄了追問,也放棄了理解。
“還有件事。蘇氏已經發話,過幾日就送蘇燼月回蘇州?!彼D了頓,目光掠過傅九闕的臉,“她走得不情不愿,心有不甘。我提醒你,離她遠點,免得惹一身不必要的麻煩。”
“當然,以我的這點微末本事,說這些,大概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罷了?!?/p>
“狗拿耗子”四個字,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傅九闕心上。
他聽得分明!這哪里是什么自嘲?這是她對他徹頭徹尾的疏遠!
“玉蟬!”傅九闕心頭猛地一沉,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攫住了他。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住她的手腕,急切地想要解釋些什么。
可當他真正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時,所有的解釋卻像被一只手死死扼在了喉嚨里。
說什么?說他身不由己?說這侯府就是吃人的魔窟,他只能以牙還牙?說他不愿她卷入卻終究把她卷了進來?
千頭萬緒,萬般無奈,涌到嘴邊,卻只變成一片混亂的空白。
他張著嘴,喉嚨里干澀得發疼,竟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只伸出的手,就那么僵硬地停在半空,帶著一絲顫抖。
再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孟玉蟬利落地轉身,墨色的披風在夜風中劃開一道決絕的弧度。
“襄苧,走?!?/p>
一直垂首屏息站在車旁的丫鬟襄苧立刻應了一聲“是”,小跑著跟上。
主仆二人,毫不猶豫地踏進了閬華苑。
“吱呀——哐!”
門軸轉動和門扉合攏的聲響,重重砸在傅九闕的心上。
他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終究,還是讓她失望透頂,把她推得更遠了。
傅九闕獨自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像,只有那盞孤零零的氣死風燈,還在他腳下投下一圈慘淡的光暈。
良久,一聲沉重的嘆息,才從他胸腔深處艱難地吐出,消散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緊閉的院門,終于轉過身,一步一步,拖著沉重的步伐,朝著自己的書房走去。
……
次日午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閬華苑內室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微塵,靜得能聽見窗外偶爾幾聲鳥鳴。
孟玉蟬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捧著一卷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久久不曾翻動。
門簾輕輕一響,襄苧腳步輕快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笑意。
“少夫人,”她走到榻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抑制不住的喜色,“成了!剛孟府那邊遞了信兒過來,曹夫人那邊已經把東西都送到咱們指定的那處小宅子里了!清點過了,單子上列出來的那些田契、地契、鋪面文書,還有幾大箱子的頭面首飾、古玩擺設,一樣不少!就是……”
襄苧遲疑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就是早年您提過的那幾件特別精巧,據說夫人曾經極其珍愛的老首飾,確實被曹夫人早年做人情送出去了,找不回來了?!?/p>
孟玉蟬的目光終于從書頁上移開,緩緩抬起。
“她當然不敢再動手腳?!泵嫌裣s的聲音平平的,聽不出喜怒,“如今,她急著要錢呢,自然會乖乖地把東西送出來,好讓我們趕緊把銀票給她,解她的燃眉之急?!?/p>
襄苧連忙點頭:“正是這個理!少夫人看得透徹。那……”
她試探著問,“那剩下的銀票,咱們什么時候給曹夫人送過去?是奴婢去辦,還是讓府里的管事跑一趟?”
襄苧小心地觀察著孟玉蟬的臉色。
孟玉蟬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像淬了冰。
她將手中的書卷隨手擱在小幾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送?”她扯了扯嘴角,“急什么。讓她再等等,好好嘗嘗這火燒眉毛的滋味。至于誰去送……”她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這事,你去找九闕跟前的人說一聲,讓他去處理吧。孟家的爛賬,他傅二公子不是一向最有手段么?”
“啊?”襄苧愣住了,完全沒料到會是這個回答。讓二公子去給曹氏送錢?這算怎么回事?
孟玉蟬卻不再看她,也無意解釋。
她站起身,走到靠墻的多寶格前,從最上層一個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子里,取出了一本邊角磨損得厲害的賬冊。
封皮上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田畝錄”三個字。
她拿著賬冊走回榻邊坐下,手指輕輕撫過那磨得發白的封皮邊緣,動作帶著一種珍重和懷念。
“襄苧,”她頭也沒抬,聲音卻異常清晰,“把院門關上。這兩天,誰來都不見。就說我身子不適,需要靜養?!?/p>
她的目光落在攤開的賬冊上,那些屬于母親筆跡的墨色字跡映入眼簾,仿佛帶著舊日的暖意。
“從今日起,我們就待在這里。把這些東西都理清楚?!?/p>
一連兩日,閬華苑的門,再未開啟。
孟玉蟬把自己關在這片小小的世界里,專注地看著賬冊,指尖劃過一行行墨字,仿佛在觸摸著母親留下的最后一點溫度。
孟玉蟬偶爾會抬起頭,目光穿過窗欞,望向庭院里那幾株開得正盛的玉蘭。
潔白碩大的花朵在陽光下舒展,干凈得不染塵埃。
她靜靜地看著,眼神空茫了一瞬,隨即又低下頭去。
閬華苑的門,關了兩天兩夜。
孟玉蟬沒踏出過院子一步,也沒讓任何人進來。
外面侯府的天是晴是陰,是刮風還是下雨,她一概不知,也懶得打聽。
襄苧倒是出去過幾趟取飯食,回來時也帶些府里零碎的消息,但孟玉蟬只是聽著,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襄苧坐在小杌子上,幫著整理謄抄賬冊,偶爾抬頭看看自家少夫人。
孟玉蟬側臉對著窗,陽光勾勒出她挺秀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眼神專注地落在賬冊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靜的陰影。
兩天了。
二公子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有派人來問一句,沒有遞進只言片語,更別提親自登門解釋。
孟玉蟬捻著紙頁的手指微微一頓,一個數字在眼前晃了晃,卻沒能看進心里去。
一絲極淡的自嘲浮上心頭。
她還在等什么?等他解釋他那些算計是情非得已?等他剖白他并非全然不顧及她的感受?真是可笑。
他若真在乎,又怎會放任她獨自在這院中冷了兩天?那沉默,比任何辯解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他的態度。
他不在乎她的失望,或許,連她這個人,在他那盤大棋里,也不過是個隨時可以擱置的棋子罷了。
心口某個地方,像是被細密的針又扎了一下,不劇烈,卻綿長地泛著冷意。
她深吸一口氣,將賬冊翻過一頁,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凝聚在那些文字上。
晌午剛過,院門被輕輕叩響。
襄苧放下筆,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她引著個看著很機靈的半大小子走了進來。
“少夫人,是二公子跟前的來福?!毕迤r輕聲稟報。
來福垂著手,規規矩矩地行禮:“小的來福,給少夫人請安。二爺讓小的來傳話。”
孟玉蟬的目光依舊落在賬冊上,頭也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聽見了。
來福不敢耽擱,趕緊說:“二爺說,虞神醫那邊已經聯系妥當,預計今日日落時分就能到京郊那處竹屋了。二爺請您也過去一趟。”
虞逍遙?這個名字像一顆石子,在孟玉蟬沉寂的心湖里,終于激起了漣漪。
她握著賬冊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尖微微泛白。
那個總是一身利落勁裝,說話爽利甚至帶點嗆人,眼神卻比誰都清澈透亮的神醫姐姐……
上次分別,還是母親剛過世不久,她來給自己診脈開方,陪自己熬過最難的那段日子。
時光荏苒,恍如隔世。
“知道了?!泵嫌裣s終于抬起眼,聲音依舊平靜,但眼底深處透出一點光。
有久別重逢的期待,也有被這消息勾起舊事的酸楚。
襄苧在一旁小聲提醒:“少夫人,虞神醫性子急,咱們得早些動身,免得她到了撲空?!?/p>
孟玉蟬合上賬冊,站起身:“更衣吧。”
來福又趕緊道:“二爺特意吩咐了,讓小的帶少夫人和襄苧姐姐走一條近便些的小路,省得繞遠,也省得驚動府里其他人?!彼捳f得含蓄,意思卻很明白。
孟玉蟬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換了身素凈的藕荷色常服,頭發簡單挽了個髻,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便帶著襄苧,跟著來福出了閬華苑。
來福果然熟門熟路,引著她們在侯府那些偏僻得幾乎無人踏足的角落七拐八繞。
穿過一個堆滿雜物的月洞門,又沿著一條夾在兩道高聳院墻之間的逼仄窄巷走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