閬華苑內,燈火通明。
小廳的八仙桌上,果然已經擺好了幾樣精致的菜肴,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碟子晶瑩剔透的糕點,甜香四溢,正是虞逍遙最愛的桂花糕。
翠鶯見孟玉蟬拉著虞逍遙進來,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少夫人,虞神醫,快請坐!菜剛熱過一遍,桂花糕也才出鍋,正軟乎著呢!”
她手腳麻利地布好碗筷。
孟玉蟬拉著虞逍遙徑直走到主位旁坐下,動作自然得仿佛這里只有她們兩人。
她拿起筷子,先夾了一塊最大的桂花糕放到虞逍遙面前的小碟子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逍遙,你快嘗嘗,看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虞逍遙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夾起糕點咬了一口,細細品了品,雖然臉上還是那副嫌棄的表情,但眼神卻緩和了不少:“嗯,湊合吧,馬馬虎虎。”
孟玉蟬這才像是終于想起了什么,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轉頭看向門口。
傅九闕正帶著一身未散的寒氣走進來,臉色依舊陰沉。
孟玉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瞬。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稱呼什么,但“夫君”兩個字在舌尖打了個轉,最終還是咽了回去,只淡淡地說了一句:“……你也坐吧,一起用點?”
語氣平淡得像是在招呼一個不太熟的客人。
傅九闕的腳步在門口頓住。
那刻意省略掉的稱呼,那生疏的語氣,像一根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本就憋悶的心口。
敏銳如他,怎么可能察覺不到妻子這細微的變化?
他看著她,又看了一眼正旁若無人吃著糕點的虞逍遙。
和這個女人同桌而食?簡直是種折磨!
可……他不能走。
他若走了,豈不是更坐實了心虛?豈不是更給了虞逍遙在玉蟬面前挑撥離間的機會?
必須留下,哪怕如坐針氈,也要讓玉蟬看到他的存在!
讓她知道,他還在!
傅九闕緊抿著唇,下頜線條繃得死緊,一言不發地走到孟玉蟬另一側的位置,拉開椅子,渾身僵硬坐了下來。
“嗤。”
一聲輕嗤,毫不意外地從虞逍遙的鼻子里發出來。
她甚至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繼續慢條斯理地吃著那塊桂花糕。
傅九闕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握著筷子的手背青筋都暴了起來。
他猛地抬眼,凌厲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虞逍遙。
虞逍遙卻恍若未覺,反而又夾了一塊糕點,遞到孟玉蟬碗里:“這個甜度正好,你也嘗嘗。”
孟玉蟬立刻露出笑容,溫順地夾起那塊糕點,小口咬了下去,眉眼彎彎:“嗯,是好吃。”
傅九闕看著妻子對虞逍遙的親昵和對自己的漠視,再看看虞逍遙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只覺得胸口那團氣堵得更厲害了,幾乎要炸開。
死死攥著筷子,盯著滿桌的菜肴,卻只覺得味同嚼蠟。
桌上一時只剩下碗筷輕微的碰撞聲,以及虞逍遙偶爾對某道菜簡短的點評。
傅九闕沉默地坐著,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煎熬無比。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二公子!二公子!”小廝來福幾乎是貼著門框閃了進來,臉上帶著跑出來的紅暈,氣兒還沒喘勻,就急急道,“侯爺讓您即刻去前院正堂一趟!”
傅九闕端茶的手頓了一下,眉心微蹙。
他剛從外面回來,父親這時急召,定非尋常。
自己還沒開口,正給孟玉蟬布菜的丫鬟翠鶯,眼珠兒機靈地一轉,聲音清脆又帶著點謹慎,接過了話頭:“二公子,奴婢午后聽前院灑掃的婆子們嘀咕了幾句,說是…世子爺未時剛過那會兒,又在夫人院里鬧了好大一場,動靜不小,把侯爺都給驚動了。奴婢想著,侯爺這會兒叫您,多半是為著這事。”
世子傅長安。
又是他。
傅九闕眼底掠過一絲厭煩,他將茶碗輕輕擱回桌上。
幾乎是翠鶯話音落下的同時,坐在傅九闕對面的孟玉蟬,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刺了一下,霍地就站了起來。
她那雙眼睛里,此刻盛滿了擔憂,直直望向傅九闕:“前院事雜,我…我陪你同去吧?”
這話沖口而出,帶著一種本能的沖動。她甚至下意識地往前挪了半步,仿佛真要立刻跟上去。
然而,下一瞬,一股強烈的悔意瞬間淹沒了她剛剛升騰起的那點熱情。
她這是在做什么?陪他同去?她能幫上什么忙?
孟玉蟬的目光落在傅九闕那張俊美卻看不出多少情緒的側臉上。
他根本不需要她這無用的擔憂,她去了,除了像個累贅似的站在他身后,又能如何?
傅九闕其實在她起身說“陪你同去”的那一瞬,心頭猛地一動。
他幾乎是立刻就想去握住她的手,將她帶離這個房間。
不是去前院,而是離開這里,隨便去哪里都好。
只要別讓她獨自留在這里,面對那個明顯對他懷有莫名敵意的虞逍遙!
那女人看他的眼神,總讓他覺得自己的皮囊都要被看穿。
他不喜歡,更不放心讓玉蟬單獨和她相處。
可是。
罷了。
她今日難得開懷,眼中有了神采,他不忍心破壞。
那虞逍遙雖然對他不善,但對玉蟬,那份維護之心倒是不假。
于是,傅九闕壓下心緒,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潤神情,甚至還帶上了點安撫的笑意。
他站起身,看向孟玉蟬,聲音低沉柔和,像哄孩子:“一點小事,我去去就回。前院路遠,你身子弱,何必跟著辛苦跑這一趟?安心在這里歇著,陪虞姑娘說說話。”
說著,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一旁眼神玩味地看著他們的虞逍遙。
孟玉蟬只覺得他指尖的溫度燙得驚人,耳朵尖悄悄紅了。
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慌忙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般顫動了幾下,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傅九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終只化為一聲輕嘆,轉身大步離去。
挺拔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閬華苑門口垂下的錦簾之外。
孟玉蟬怔怔地望著那還在微微晃動的門簾,仿佛還能看見他衣袍帶起的最后一縷風。
她慢慢地坐回座位上,卻覺得那墊著厚厚錦墊的凳子也冷硬得硌人。
剛才那股子因為虞逍遙到來而雀躍的勁兒,像是被傅九闕帶走了,整個人都顯得空落落的,魂不守舍。
她無意識地拿起一塊翠鶯剛給她布的桂花糕,捏在指尖,卻忘了送進嘴里,眼神茫然地落在窗外那幾枝金桂上,也不知在看什么。
“嘖。”
一聲咂嘴聲,帶著濃濃的戲謔,打破了室內的安靜。
虞逍遙慢條斯理地將手里最后一點桂花糕塞進嘴里,腮幫子鼓鼓地嚼著,一雙銳利的眸子,卻直勾勾釘在孟玉蟬失魂落魄的臉上。
她端起旁邊溫熱的茶,咕咚灌了一大口,把糕點順下去,這才開口:
“我說小蟬,”她毫不客氣地用著舊時稱呼,“你這心思都寫在臉上了!他不讓你跟著去辛苦,是為你好吧?怎么著,你倒像丟了魂兒似的,反而不高興了?你這腦袋瓜里,整天都在琢磨些什么彎彎繞繞呢?”
孟玉蟬被她這直白的話問得一激靈,捏著糕點的手指一緊。
她臉上瞬間涌起被戳破心事的窘迫,慌亂地避開虞逍遙審視的目光,支吾道:“我…我沒有不高興…阿虞你別亂說…”
“我亂說?”虞逍遙嗤笑一聲,身體前傾,下巴朝翠鶯的方向揚了揚,“你這丫頭不錯,這桂花糕做得地道,甜而不膩,香得很!”
她話題轉得突兀,夸了一句翠鶯,翠鶯忙福身道謝,臉上卻繃著不敢放松。
緊接著,虞逍遙話鋒陡然一轉,那銳利的目光又鎖定了孟玉蟬,語氣也沉了下來:“糕點好是好,可你這當主子的,心思卻飄到十萬八千里外了。孟玉蟬,你看著我!”
孟玉蟬被她陡然拔高的聲調驚得抬起頭,對上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虞逍遙的眼神變得異常嚴肅,甚至帶著點恨鐵不成鋼:“你當我是瞎子?還是當我是傻子?你那夫君,傅九闕!他絕非你眼前看到的這副溫潤如玉,人畜無害的模樣!那副好皮囊底下藏著什么,你根本看不透!”
她看著孟玉蟬瞬間蒼白的臉色,繼續毫不留情地往下扎:“遠的不說,就說我!我這次進京,從逍遙山莊收到你的信,到我站在你這閬華苑門口,攏共才幾天?三天!就三天!
尋常人走官道快馬加鞭都未必能趕到!是誰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路線、驛站、通關文書,甚至落腳點的護衛都安排得滴水不漏,讓我一路暢通無阻地進了這長慶侯府?嗯?是你的夫君,傅九闕!”
虞逍遙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重錘,敲在孟玉蟬心上。
翠鶯早已屏住了呼吸,大氣不敢出。
“我虞逍遙,行醫濟世,恩怨分明。你跟他的夫妻情分,只要他真心待你好,我絕不主動挑撥,更不會說半句拆臺的話!”
虞逍遙盯著孟玉蟬的眼睛,“但是!玉蟬,你給我聽好了,也給我牢牢記住。你必須時時刻刻保持清醒,別被那副好看的皮囊,幾句溫言軟語就哄得暈頭轉向!這侯府深宅,比虎狼窩還險惡!
更別提孟家,你那個爹,靠不住!你那個后娘和弟弟,更是豺狼!你唯一的退路,只有你自己這雙眼睛和這個腦子!若被他表面那套蒙蔽了心智,將來被人賣了,你還得替人數錢!”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我今日把話撂在這兒!他傅九闕,若真心實意待你好,護你周全,我虞逍遙敬他三分,絕不多事!可若他敢欺你、瞞你、負你、讓你在這侯府里受盡委屈……”
虞逍遙的眼神陡然變得無比兇狠,像護崽的母狼,周身散發出一種凜冽的寒意,“我管他是侯府公子還是天王老子!我虞逍遙拼了這條命,也定要讓他付出代價!我說到做到!”
這殺氣騰騰的警告之后,虞逍遙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孟玉蟬冰涼微顫的手,用力握了握:
“玉蟬,你也給我記住!若有一天,你覺得在這侯府待不下去了,日子艱難,喘不過氣來,別硬撐!別覺得沒臉!你只需讓人給我捎一句話,我虞逍遙,爬也會爬進來,把你從這地方接走!天大地大,總有咱們姐妹的容身之處!聽見沒有?”
孟玉蟬聞言一怔。
父親孟沉舟的漠視,繼母曹氏虛偽的笑臉下藏著的算計,弟弟孟止危被驕縱出的惡毒……
一切困局,在這一刻,被虞逍遙這斬釘截鐵的承諾,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
原來,她不是真的沒有退路!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鼻腔,直逼眼眶。
孟玉蟬的視線瞬間模糊了,大顆大顆的淚珠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砸在她手背上,也砸在虞逍遙緊握著她的手上。
她反手用力回握住虞逍遙的手,哽咽得語不成句:
“阿虞…阿虞…我聽見了…我記住了…”她抬起淚眼朦朧的臉,看著好友那張寫滿關切的面龐,淚水流得更兇,聲音破碎卻帶著前所未有的依賴,“你是母親走后…待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看著孟玉蟬哭得像個孩子,虞逍遙臉上那層冰封似的冷厲終于徹底融化。
她嫌棄似的“嘖”了一聲,抽出自己的手,胡亂地在孟玉蟬臉上抹了一把,擦掉那些淚水,動作粗魯,力道卻不重。
“行了行了!多大點事兒,哭成這樣!丑死了!趕緊把眼淚鼻涕收一收!”她故意板起臉,敲了敲桌面,“飯還吃不吃了?這滿桌子的菜,再放下去都涼透了!翠鶯,給你家主子盛碗熱湯!孟小蟬,吃飯!天塌下來也得先填飽肚子!”
孟玉蟬被她這粗聲粗氣的一吼,反而破涕為笑。
她吸了吸鼻子,胡亂用手背擦了擦臉,用力點頭:“嗯!吃飯!”
心口那塊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被虞逍遙這連敲帶打的幾句話給擊碎了,連呼吸都前所未有地順暢起來。
她拿起公筷,不再像之前那樣魂不守舍,而是帶著一種殷勤,伸向那碟虞逍遙剛才夸過的清蒸鱸魚,仔細剔掉魚刺,把最肥美的一大塊白嫩魚肉,穩穩地夾到了虞逍遙面前的碗里。
“阿虞,你嘗嘗這個,很鮮的。”
接著,她又夾了一塊燉得酥爛的櫻桃肉,幾筷子翠綠的時蔬,很快就把虞逍遙的小碗堆得冒了尖兒。
“還有這個,這個也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