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院的下人,無論是閬華苑的,還是跟著蘇氏來的,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間石化。
一個個眼珠子瞪得溜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
蘇氏更是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她猛地扭過頭,死死盯向聲音來源。
拱門處,傅九闕不知何時已站在那里。
他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院子里的一切。
方才那句話,正是出自他口。
蘇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猛地竄起,瞬間席卷全身。
孟玉蟬的心,在傅九闕話音落下的瞬間,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夫君!你……你怎么就這么直接說出來了?
她雖然知道傅九闕一直在暗中謀劃,也知道傅長安那個世子之位并非鐵板一塊,但……時機呢?
侯爺那邊呢?蘇氏會信嗎?九闕日后在侯府的處境又會是多么艱難?
無數(shù)個念頭在她腦中瘋狂翻涌,讓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目光緊緊鎖在傅九闕身上,充滿了憂慮。
她知道他敢說,必有倚仗,可這風險也太大了!
蘇氏終于找回了一絲神智。
“傅九闕!你這賤婢生的孽種!你好大的狗膽!竟敢詛咒世子?詛咒你的嫡親兄長?你忘了是誰給你飯吃,是誰讓你在這侯府立足的嗎?忘恩負義的東西!”
她越罵越激動,刻薄的話噴涌而出:“我原還想著你是個懂事的,念著幾分舊情,想將你記在我名下,抬舉抬舉你的身份!讓你日后也能有個好前程!可你呢?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
竟敢伙同外人,謀害你兄長,還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看你是被你那下賤胚子的生母教壞了!跟她一樣,骨子里都是上不得臺面的骯臟東西!”
蘇氏口不擇言,試圖用最惡毒的話擊垮這個她從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庶子。
她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傅九闕,厲聲質問:“說!你剛才那話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他若不是世子’?你們母子倆,是不是在背地里搞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想害我的長安?想奪他的世子之位?做夢!你們休想!”
傅九闕臉上的神情卻依舊沒什么變化,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他緩緩抬步,一步一步,沉穩(wěn)地走進房間。
“記在夫人名下?抬舉我的身份?”傅九闕發(fā)出一聲冷嗤,“夫人,您這話,說的可真是冠冕堂皇。”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卻毫無溫度,反而帶著譏諷:“只是不知,夫人您這所謂的‘為我前程著想’,究竟是為我傅九闕的前程著想,還是為您自己和傅長安的前程,提前鋪一條萬無一失的后路呢?”
“轟!”
這句話,比剛才那句“他若不是世子”更具殺傷力!
它如同一把燒紅的尖刀,將蘇氏內(nèi)心最隱秘的算計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蘇氏臉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所有惡毒的咒罵和質問都卡在了嗓子眼。
她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
傅九闕的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卻讓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丟在眾目睽睽之下,所有陰暗的心思都無所遁形。
“你……你……”蘇氏嘴唇哆嗦著,想要反駁,想要怒斥他胡說八道,可那反駁的話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無法說服。
滿院的下人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
孟玉蟬看著蘇氏那副被戳穿心思后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那股郁氣稍稍紓解。
然而,看著傅九闕為了護住自己而選擇在此刻掀開底牌,將自身置于風口浪尖……
那份沉甸甸的擔憂,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沉重了。
傅九闕撩袍坐下,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紅木桌面,那聲音不大,卻像小錘子,一下下敲在蘇氏和傅長安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他抬眼,掃過如臨大敵的兩人,聲音也如他神色一般,沒什么起伏,卻字字砸進人心底:
“夫人,大哥。方才我從白鷺書院回來,已面見過紫竹先生。”
頓了頓,看著蘇氏陡然瞪大的眼睛,繼續(xù)道,“事情原委,我已據(jù)實稟明先生?!?/p>
書房的空氣驟然凝滯。
蘇氏手里攥著的那條帕子,被她無意識地絞緊再絞緊,指節(jié)都泛了白。
傅長安喉結上下滾動,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點模糊不清的“嗬嗬”聲。
傅九闕仿佛沒看見他們的失態(tài),只淡淡道:“先生聽完,震怒?!?/p>
蘇氏渾身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他老人家說了什么?”蘇氏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傅九闕端起手邊的茶,杯蓋輕輕撇了撇浮沫,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先生讓我即刻回府,處置家事?!彼鹧?,目光清冷地落在蘇氏臉上,“母親以為,先生此言,是何意?”
何意?
還能是何意!
那紫竹公子是什么人物?文壇泰斗,清流領袖,門生故舊遍布朝野,他口中一句輕飄飄的“家事”,落在旁人耳朵里,那就是天大的丑聞!
傅長安的名字,永安侯府的臉面,經(jīng)了那位大儒的嘴,還能剩下什么?
這分明是等著看他們清理門戶,等著將這樁丑事宣揚出去!
蘇氏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
完了!長安這輩子,怕是徹底毀了!
她猛地扭頭,死死盯住傅九闕:
“你!傅九闕!你安的什么心?你親眼看見了嗎?你拿到真憑實據(jù)了嗎?你就敢在紫竹先生面前胡言亂語,搬弄是非?”
“那是你親哥哥!你如此構陷于他,毀他清譽前程,你是要逼死他嗎????我告訴你,若是因為你這張嘴,在紫竹先生那里惹出天大的誤會,害得長安名聲受損,我絕對饒不了你!”
傅九闕卻只是沉默地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反駁,也不動怒,嘴角甚至緩緩勾起了一抹極淺的弧度。
蘇氏被徹底激怒,一股邪火找不到出口,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疼。
她猛地一轉頭,那淬了毒般的目光,狠狠刺向垂眸斂目的孟玉蟬身上!
“還有你!孟玉蟬!都是你這攪家精!自打你嫁進侯府,這府里就沒一日安寧!我原以為你是個好的,沒想到心思如此惡毒!挑唆得他們兄弟鬩墻,攪得家宅不寧,你這毒婦!”
孟玉蟬被這劈頭蓋臉的辱罵驚得微微一怔,下意識地抬眼看向蘇氏。
蘇氏見她竟還敢直視自己,更是火冒三丈:“前些日子凌姨娘病重,長安心急如焚,千辛萬苦才打聽如何請動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虞神醫(yī),是你這毒婦從中作梗!謊稱是我讓你去請的,硬生生把虞神醫(yī)截了去!
你安的什么心?你就是存心要阻了凌姨娘的活路,要看著一條人命活活斷送在你眼前!你好狠的心腸!若真有個三長兩短,這筆血債,就記在你頭上!”
這番指控,字字誅心,將一頂“謀害人命”的帽子,狠狠扣在了孟玉蟬頭上。
傅九闕敲擊桌面的手指停了下來,目光沉冷地看向蘇氏,又轉向自己的妻子。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孟玉蟬臉上并未出現(xiàn)絲毫慌亂。
微微吸了一口氣,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再抬起眼時,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已是一片坦蕩,甚至還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委屈。
“夫人,您這話,從何說起?玉蟬冤枉。”
“冤枉?”蘇氏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拔高,“人證物證俱在!虞神醫(yī)不是你請來的?難道還是她自個兒飛進侯府的?你敢說不是你截了長安的胡?”
“虞神醫(yī)確是兒媳請來的。”孟玉蟬坦然承認,隨即話鋒一轉,“但兒媳從未說過,是奉了婆母您的命令去請的?!?/p>
她微微側頭,目光平靜地掃過奄奄一息的傅長安,“想來,是大哥自己有所誤會,或是聽岔了消息,才這般臆測?!?/p>
“婆母明鑒。兒媳豈敢假借您的名義行事?更不敢存心與婆母您作對。至于截胡,實在是天大的誤會?!?/p>
孟玉蟬頓了頓,片刻后,才緩緩開口,拋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答案:“兒媳之所以能請動虞神醫(yī),皆因虞神醫(yī),本是兒媳的故交舊識?!?/p>
“故交?”蘇氏愣住了,狐疑地上下打量著孟玉蟬。
這賤婦,竟與那等名滿天下的神醫(yī)有舊?
“正是?!泵嫌裣s坦然迎視著蘇氏審視的目光,“幼時曾有些淵源,故而尚有幾分薄面。此次厚顏相請,并非為了旁人,實在是……”
她聲音微微低了下去,臉上適時地染上一抹紅暈,顯露出幾分難以啟齒的羞赧,“實在是為了兒媳自己。”
“為了你自己?”蘇氏眉頭擰成了疙瘩,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請神醫(yī)來給你自己看???你有何???我看你氣色好得很!少在這里裝模作樣!”
孟玉蟬的頭垂得更低了些,那窘迫的模樣愈發(fā)真切。
“婆母……您忘了么?”她抬起眼,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蘇氏驟然僵硬的面容,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提醒,“前些日子,您與孟夫人閑話家常時,曾提及兒媳恐怕體質弱,不易受孕……”
“轟——!”
蘇氏的腦子像是被一柄巨錘狠狠砸中,一片空白。
是了!是有這么回事!
那日孟夫人來訪,兩人在內(nèi)室吃茶閑聊。
孟夫人言語間對孟玉蟬這個繼女頗有微詞,暗示她身子骨弱,恐非宜男之相。
蘇氏當時便順著話頭,半是抱怨半是擔憂地說了一句:“唉,玉蟬這孩子,瞧著是單薄了些,只怕是不容易有孕的。我們侯府嫡脈,子嗣可是大事……”
這話,當時不過是隨口一說,意在敲打孟夫人,怎會料到竟被這孟玉蟬聽了去?還被她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兒媳自那日知曉婆母心中憂慮,便日夜難安?!泵嫌裣s的聲音依舊低柔,帶著惶恐和自責,“身為九闕之妻,若不能為夫君開枝散葉,綿延子嗣,豈非是兒媳的罪過?不僅愧對夫君,更愧對婆母您的期許,讓整個侯府面上無光?!?/p>
她說著,眼圈竟微微泛紅,聲音也帶上了些許哽咽,“兒媳心中惶恐愧疚,無地自容。這才斗膽,求助于昔日故交虞神醫(yī),只盼能調理好身子,早日能為傅家誕下嫡孫,以安婆母之心,以全夫君之望。實不知,怎會被誤會至此……”
她微微抬起盈著水光的眸子,看向蘇氏,那眼神里充滿了無辜和不解:“婆母,兒媳此舉……難道錯了嗎?”
一字一句,合情合理!
傅九闕眼底深處飛快地掠過一絲異彩,他端起茶盞,借著氤氳的熱氣,遮住了唇角那抹幾乎要控制不住的笑意。
他的妻子,竟有如此急智!這番應對,簡直是神來之筆!
不僅徹底撇清了罪名,反將了蘇氏一軍,滅了她日后往自己房里塞妾的心思,還順帶在所有人面前,尤其是他面前,表明了她“一心為夫家子嗣”的“賢良”立場。
高明!
實在是高明!
傅長安則徹底懵了,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孟玉蟬是為了自己?
為了給傅九闕生孩子?還扯出了母親私下說她不能生的話?
這彎繞得太大,他完全跟不上,只覺得事情好像越來越復雜,對自己越來越不利,看向孟玉蟬的眼神充滿了茫然和更深的忌憚。
而蘇氏,此刻的感受只能用“五雷轟頂”來形容。
她想反駁,想怒斥孟玉蟬胡說八道!
可是……話呢?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為孟玉蟬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
是她蘇氏親口說過的話,能怎么辯?難道當眾否認自己沒說過?傅九闕就在旁邊看著!
孟玉蟬敢如此篤定地說出來,就絕不怕對質!
自己矢口否認,只會顯得更加心虛!
蘇氏只覺得一股腥甜之氣猛地涌上喉嚨口,又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
傅九闕放下茶盞,瓷底與桌面相碰,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目光掃過面無人色的蘇氏,又掠過傅長安,最后落在自己妻子臉上。
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終于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