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關(guān)上后,樓道里那點(diǎn)昏黃的光線再次被徹底隔絕。屋內(nèi)重歸一片昏暗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林沐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受傷后應(yīng)激的幼獸,身體依舊在細(xì)微地顫抖,但劇烈的痙攣似乎隨著那瓶水的出現(xiàn),詭異地平息了一些。
她盯著那瓶礦泉水。
清澈的液體在模糊的光線下,瓶身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卻折射出一點(diǎn)冰冷、固執(zhí)的光澤。它就那么靜靜地立在那里,距離她伸出的指尖只有不到半臂的距離。一個施舍?一個陷阱?還是……那個蒼白女人一時興起的、毫無意義的舉動?
林沐的喉嚨干得發(fā)痛,火燒火燎。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嘗到了血腥味和之前嘔吐殘留的酸苦。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叫囂著對水的渴望,尤其是經(jīng)歷了那番地獄般的折磨之后。然而,一種更強(qiáng)烈的屈辱感和抗拒感死死地攥住了她的心臟。
憑什么?那個女人憑什么闖入她的地獄?憑什么用那種平靜到近乎冷酷的眼神看著她?憑什么……清理她的污穢?又憑什么留下一瓶水,仿佛在宣告某種廉價的憐憫?
“滾……”她對著虛空,又嘶啞地擠出這個字,聲音微弱,卻充滿了不甘的怨毒。她猛地別過頭,不再看那瓶水,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對自我的背叛。她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臂彎里,試圖用黑暗和身體的疼痛來抵御那瓶水帶來的、更復(fù)雜也更難以忍受的煎熬。
時間在渾濁的空氣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也許有一個世紀(jì)那么長。饑餓和脫水帶來的眩暈感開始一波波沖擊著林沐的意識,像潮水拍打著脆弱的堤岸。胃里空空如也,火燒火燎的感覺甚至蓋過了殘留的戒斷反應(yīng)帶來的惡心。
就在她意識模糊,幾乎要被黑暗吞沒時——
門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不同于之前的行李箱輪聲,這次的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試探。腳步停在了她的門口。
林沐的身體瞬間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猛地抬起頭,枯草般的頭發(fā)甩開,眼睛死死盯向門縫。敵意和警惕瞬間取代了虛弱,重新在她空洞的眼底點(diǎn)燃。
門把手輕輕轉(zhuǎn)動,發(fā)出細(xì)微的“咔噠”聲。
門,再次被推開了。
依舊是那個蒼白的女人,張瑤。她換了一身衣服,不再是風(fēng)塵仆仆的外套,而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毛衣,下身是同樣舊但干凈的深色長褲。她手里端著一個邊緣有些磕碰的舊搪瓷碗,碗口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
這一次,樓道的光線勾勒出她更清晰的輪廓。林沐才真正看清她的臉。很清秀,但異常蒼白,幾乎沒什么血色。眼下是濃重的、無法掩飾的青黑,像兩片沉重的陰影。她的嘴唇也缺乏血色,緊緊地抿著,透著一股強(qiáng)撐的疲憊。她整個人站在那里,像一根繃得太緊、隨時會斷裂的弦。
張瑤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屋內(nèi),落在蜷縮在地的林沐身上,沒有驚訝,也沒有多余的情緒。她端著碗,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狼藉,再次走到林沐面前幾步遠(yuǎn)的地方,蹲下身。
一股濃郁的、廉價而甜膩的香氣瞬間撲面而來。
是香水。非常濃烈的香水味,像是廉價花店所有殘敗花朵混合在一起榨出的汁液,又強(qiáng)行加入了過量的糖精和化學(xué)香精。那味道霸道而刺鼻,幾乎在瞬間就沖散了屋內(nèi)原本的腐朽氣息,強(qiáng)勢地占領(lǐng)了林沐的鼻腔。
林沐被這突如其來的濃香嗆得下意識皺緊了眉頭,胃里一陣翻攪,差點(diǎn)又吐出來。她厭惡地往后縮了縮脖子,眼神里的警惕更濃。這女人搞什么?噴這么多香水,是想掩蓋什么?還是……純粹為了惡心她?
張瑤似乎并未察覺林沐的厭惡,或者察覺了也并未在意。她將那碗冒著熱氣的搪瓷碗輕輕放在林沐面前的地上,位置就在那瓶礦泉水旁邊。碗里是簡單的白粥,米粒煮得稀爛,上面飄著幾顆蔥花,看起來寡淡卻干凈。
“喝點(diǎn)粥,熱的。”張瑤的聲音依舊沙啞平淡,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
林沐的目光從濃香刺鼻的女人身上,移到地上那碗寡淡的白粥,再移到旁邊那瓶冰冷的礦泉水。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攫住了她。這算什么?先給水,再給粥?一個循序漸進(jìn)的施舍套餐?
“拿走!”林沐的聲音因?yàn)楦煽屎蛻嵟铀粏。裆凹埬Σ辽P的鐵皮。“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帶著你的破水破粥滾出去!”
張瑤沒有動。她蹲在那里,沉默地看著林沐眼中燃燒的敵意。那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慌,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guān)的鬧劇。這平靜再次深深刺痛了林沐。
“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沐的情緒再次被點(diǎn)燃,她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虛弱得不聽使喚,只能徒勞地用手臂撐了一下地面,氣喘吁吁地低吼。“看我笑話?滿足你那點(diǎn)可笑的圣母心?還是……你他媽也是他們派來的?!說啊!”
她像一只受傷的困獸,用盡最后的力氣發(fā)出虛弱的咆哮,試圖用攻擊來掩飾內(nèi)心的恐慌和不解。
張瑤的眉頭似乎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那抹情緒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林沐以為是錯覺。她依舊沉默著,只是目光在林沐因激動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和干裂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
就在這短暫的沉默間隙,林沐因?yàn)殡x張瑤更近了些,在那股霸道濃烈的廉價香水味之下,她的鼻翼微微翕動,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卻截然不同的氣息。
那是一種……冰冷、銳利、帶著某種金屬質(zhì)感的氣息。很淡,被濃烈的香水死死壓制著,幾乎難以察覺。像醫(yī)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又像是某種化學(xué)藥劑殘留的冰冷氣息。與這廉價的甜膩花香格格不入,帶著一種不祥的、生硬的底色。
林沐的心猛地一跳。這味道……是什么?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更加銳利地掃向張瑤。這次,她看得更仔細(xì)。女人蒼白的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濃重得像是淤傷。她抿緊的嘴唇邊緣,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剛才她蹲下和起身時,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遲滯感,仿佛身體深處正承受著某種看不見的負(fù)擔(dān)。
“工作忙。”張瑤終于開口了,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難以掩飾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憊。她避開了林沐關(guān)于“目的”和“誰派來”的尖銳質(zhì)問,只回答了那三個字。說完,她似乎耗盡了說話的力氣,扶著膝蓋,動作有些遲緩地站了起來。
那瞬間,林沐清晰地看到她的手指在用力撐起身體時,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檫^度用力而泛出失去血色的蒼白,甚至帶著一絲細(xì)微的顫抖。她的呼吸似乎也因?yàn)檫@簡單的動作而變得稍微急促了一些。
“工作忙?”林沐重復(fù)了一遍,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懷疑和譏諷。她緊緊盯著張瑤疲憊的臉,鼻尖那絲若有似無的、被香水掩蓋的冰冷氣息仿佛一根細(xì)小的針,刺破了某種模糊的認(rèn)知。“什么工作能忙成你這樣?噴這么多香水,是想熏死我,還是想熏死你自己?”
她的語氣尖銳刻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張瑤蒼白的臉上掃視,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破綻。
張瑤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她沒有看林沐的眼睛,只是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剛剛用力過度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那濃烈的香水味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更加濃郁,幾乎要將林沐淹沒。
“休息吧。”張瑤最終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心力交瘁的終結(jié)感。她沒有再看林沐一眼,也沒有再解釋什么,轉(zhuǎn)身,拖著比來時更加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門口。那濃烈的香水味隨著她的移動,在污濁的空氣中劃出一道令人窒息的軌跡。
門再次被輕輕關(guān)上。
屋內(nèi)重歸昏暗和死寂,只剩下那碗漸漸失去熱氣的白粥,那瓶冰冷的礦泉水,以及……空氣中殘留的、那令人作嘔的濃烈香氛,還有林沐心頭那絲揮之不去的、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疑慮。
林沐依舊蜷縮在地上,目光死死盯著緊閉的房門。那個女人的疲憊,那濃烈到反常的香水,還有那絲被掩蓋的、冰冷銳利的氣息……像一團(tuán)模糊而危險的疑云,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盤旋、糾纏。
“工作忙?”她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喃喃自語,聲音里充滿了困惑和一種莫名的、越來越強(qiáng)烈的不安。
她像一只誤入迷宮的困獸,不僅迷失在自己的地獄里,現(xiàn)在,連那個闖入者本身,也成了一個被濃霧包裹的、令人費(fèi)解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