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實驗樓的走廊還浸在一種空曠的、帶著涼意的寂靜里。林默站在307實驗室緊閉的磨砂玻璃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門內隱約傳出的儀器低鳴，此刻聽來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像某種未知巨獸沉穩的心跳。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干凈但普通的T恤衫，又下意識地挺了挺背，這才抬手，屈指，在門上敲了三下。

篤、篤、篤。

“請進。”里面傳來潭永林教授溫和的聲音。

林默推開門。

撲面而來的，是一種混合了金屬、電子元件、塑料外殼、塵埃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咖啡因的復雜氣味。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遮光窗簾半掩著，室內光線主要來自頭頂一排排慘白的LED燈管和無數閃爍、跳動著紅綠光芒的設備指示燈。空間比想象中更大，被一排排頂天立地的黑色機柜、堆滿了線纜和電路板的工作臺、奇形怪狀的傳感器陣列以及數臺大型顯示器分割成不同的功能區。空氣里彌漫著一種低沉而持續的嗡鳴，那是服務器散熱風扇、精密儀器運行和空調冷風共同編織的背景音。

幾個穿著隨意（格子襯衫、牛仔褲或運動褲）的研究生或坐或站，各自對著屏幕忙碌，手指在鍵盤上翻飛。聽到開門聲，有人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眼神帶著一絲對新面孔的好奇和審視，隨即又埋首于自己的工作。

“林默？這么早？”譚教授從一張堆滿示波器探頭和電路圖的桌子后站起身。他看起來三十歲上下，戴著無框眼鏡，頭發有些亂，但笑容很溫和。“歡迎歡迎！”

“譚教授早！”林默連忙回應，聲音在空曠的實驗室里顯得有些突兀。

“來，先帶你簡單認認地方。”譚教授熱情地招呼他往里走，“這邊是傳感器標定和基礎數據采集區，那邊是服務器集群，跑模型訓練和仿真的。后面那個小隔間是李老師的辦公室，他一般下午才過來。”

林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靠窗的一個角落。那里擺放著一張異常整潔、纖塵不染的工作臺。顧清嘉就坐在那里，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她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長發在腦后束成一個干凈利落的馬尾，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她正微微前傾，專注地盯著眼前一臺高分辨率的顯示器，屏幕上滾動著密密麻麻的數據流和波形圖。她右手握著鼠標，偶爾快速點擊或拖動，左手則無意識地搭在鍵盤上，指尖懸停，仿佛隨時準備輸入指令。她的背影透著一股近乎凝固的專注力，仿佛實驗室里所有的聲音和氣息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

“那是顧清嘉，”譚教授注意到林默的目光，壓低了些聲音，“她主要負責傳感器融合算法的核心模型和前端數據驗證。她的工作臺，嗯，是實驗室的‘凈土’，非請勿近，東西也別亂動。”他語氣里帶著一絲善意的調侃。

林默趕緊收回目光，點了點頭，心頭卻泛起一絲異樣。在同一個空間里，感覺離她更近了，卻又好像被那道無形的專注力場推得更遠。

“好了，言歸正傳。”譚教授走到一張相對凌亂、堆著各種線纜、工具和幾臺小型設備的工作臺前，“你的‘地盤’暫時在這里。別嫌棄亂，實驗室的常態。”

他拿起一個巴掌大小、布滿接口的黑色盒子：“這是最新到的一批多光譜環境傳感器節點。第一步，把它們從包裝里拆出來，清點數量，檢查外觀有沒有物理損傷。然后，看到這個USB轉接器了嗎？挨個給它們接上電源和數據線，連到旁邊這臺測試主機上。”

譚教授熟練地操作著，啟動主機上的一個命令行程序，屏幕上立刻開始滾動起綠色的啟動信息和一串串測試參數。“系統會自動運行固件版本檢測和基礎功能自檢。你的任務就是盯著屏幕，等它跑完。如果最后顯示‘AllTestsPASSED’（所有測試通過），就在這個表格里對應的序列號后面打勾。”他指了指桌上一份打印好的Excel表格。“如果顯示FAILED（失敗）或者卡住了，就記下序列號和錯誤信息，把壞件單獨放這邊，再換下一個。明白嗎？”

林默看著屏幕上快速滾動的字符，努力記住流程：“明白！拆包、檢查、連接、啟動測試、記錄結果、處理異常。”

“對！就是這些基礎但必須細致的活兒。”譚教授贊許地點點頭，又拿起旁邊一沓厚厚的打印紙，“這是這批傳感器的用戶手冊和技術規格書，英文的。遇到不懂的測試項或者錯誤信息，先翻翻這個，實在搞不定再問我或者其他人。哦對了，”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個半人高的紙箱，“昨天采集回來的原始數據還在那箱子里，等這批傳感器測完，你負責把它們按日期和采集點編號整理好，存進服務器指定目錄。目錄路徑我待會發你。”

“好的，譚教授！”林默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下。枯燥？瑣碎？這正是他預想中的起點。他需要的，就是這個能踏進去的門檻。

“行，那你先開始吧。我去處理點別的事。”譚教授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向另一臺大型設備。

林默立刻動手。他小心地拆開包裝盒，取出那冰冷的黑色傳感器節點，指尖能感受到金屬外殼細膩的觸感和芯片散發出的微弱熱量。他按照劉博的指示，逐一檢查外觀，動作有些笨拙但極其認真，連一個微小的劃痕都不放過。然后，拿起USB線，對準接口，輕輕插入，連接測試主機。啟動命令行程序，綠色的字符流開始在屏幕上奔騰。他拉過凳子坐下，身體微微前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像在守衛什么重要的東西。每當一個測試項開始，他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

時間在枯燥的重復和專注的凝視中緩緩流逝。實驗室里的其他人似乎也進入了工作狀態，鍵盤敲擊聲、鼠標點擊聲、偶爾的低聲討論（夾雜著林默完全聽不懂的專業術語）交織在一起。顧清嘉那邊始終很安靜，只有她偶爾點擊鼠標的清脆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測試到第七個傳感器時，屏幕上的字符流忽然卡住了幾秒，然后彈出一行刺眼的紅色字符。

林默的心咯噔一下。ADC校準失敗？通道3超出范圍？他立刻拿起桌上的用戶手冊，急切地翻找索引。英文術語像迷宮一樣，他耐著性子，一頁頁查找關于ADC校準和錯誤代碼的章節。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慘白的燈光下微微反光。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附錄里找到了相關的說明：“ADC校準失敗可能由硬件故障或極端環境殘留電荷引起。建議嘗試斷電靜置5分鐘后重新測試。”

他按照說明，小心翼翼地將那個傳感器節點從數據線上拔下，放在一邊，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默默記下時間。然后，拿起第八個傳感器，繼續連接、測試。

“譚教授，”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在不遠處響起，打破了林默全神貫注的狀態。是顧清嘉。她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個U盤，目光落在林默旁邊那堆剛剛測試通過的傳感器節點上。“上午10點那批戶外采集的數據，原始文件序列號是從S071到S080？”

林默愣了一下，連忙看向自己剛剛記錄好的表格：“對……對的，顧清嘉同學，是S071到S080，測試都通過了。”

顧清嘉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平靜得像掃描儀，確認了信息便移開，沒有絲毫多余的情緒。“嗯。”她淡淡地應了一聲，視線掃過林默桌上攤開的手冊和他正在測試的設備，沒有任何評價，徑直走向劉博那邊，將U盤遞過去：“譚教授，這是上午10點采集的原始數據，我初步篩掉了明顯異常的點，壓縮包在‘10AM_Processed’文件夾里。下午那批的參數需要調整，環境光變化閾值建議下調15%。”

她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邏輯嚴密，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譚教授接過U盤，點點頭：“好，閾值調整我記下了。下午采集前再校準一次基準光強。”

顧清嘉微微頷首，轉身走回自己那片“凈土”，仿佛剛才只是完成了一個必要的信息交換流程。從她起身到離開，整個過程不超過一分鐘，卻像在林默身邊刮過一陣短暫而冰冷的旋風。

林默握著鼠標的手心有些潮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面前枯燥的測試列表和那本翻得卷了角的英文手冊，又看向顧清嘉重新沉浸在數據流中的背影。一種巨大的、無聲的落差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她談論的是算法參數、環境光閾值、數據清洗；他做的，是連接設備、盯著屏幕、記錄Pass/Fail。

他深吸一口氣，實驗室特有的混合氣味涌入鼻腔。他重新將目光投向屏幕，那里，第八個傳感器的測試字符流正順暢地滾動著。他拿起筆，在表格里那個“待處理”的壞件序列號旁邊，認真地寫下：“ADCCh3CalFail-靜置后復測”。然后，他拿起第九個傳感器，重復著拆包、檢查、連接的動作。

手指接觸到冰冷的接口金屬片，那點涼意仿佛順著指尖流進了心里。枯燥嗎？是的。瑣碎嗎？毫無疑問。但屏幕上的每一個“PASSED”綠字，表格里每一個打上的勾，都像一塊小小的磚石。他不知道這些磚石最終能壘成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須一塊一塊，無比認真地把它們壘下去。

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細長的光痕，緩慢地移動著。實驗室里，鍵盤的敲擊聲、儀器的嗡鳴、還有林默手中USB接口插入時那輕微的“咔噠”聲，構成了這個夏日清晨最真實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