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啟十八年,上巳節(jié)
永定河的煙柳又抽新芽了,嫩綠的枝條輕拂水面,蕩起圈圈漣漪。青石板路染盡人間煙火,小販的吆喝聲碎在春風里,幼童追著竹蜻蜓跑過街角,清脆的笑聲驚起檐下新燕……
“砰——”
雜耍班子的火圈猛地炸開,火星四濺,人群頓時一片嘩然。推搡擁擠之間,許知意與她的女侍阿尋被沖散了。
混亂中,阿尋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牢牢鎖定了自家小姐的身影。只見許知意纖白的手指緊攥著衣袖,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順著洶涌的人流,向城東的方向離去。
阿尋站在原地,并未立刻呼喊追趕。她看著那個消失在人潮中的背影,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快、幾不可察的復雜情緒。隨即,她臉上恢復了一貫的沉靜。憶起出門前小姐對她說的話:
“阿尋,若到時我們走散了,你便去醉仙樓候我。”
阿尋足尖輕點,身姿輕盈地躍上屋檐,幾個起落間便消失在通往醉仙樓的方向。
城東,一處清幽宅院內(nèi)。梨花勝雪,簌簌飄落,清冷空氣里隱約浮動著一絲清苦藥香。石桌前,一襲素白衣裙的少女,肩披一件清軟薄裘。一雙眸子清澈見底,仿佛盛著江南最柔和的煙雨,天然帶著一種不諳世事、易碎純凈之感。
少女正手執(zhí)黑子,與自己對弈。落子的輕響是庭院里唯一的韻律。她眼波溫潤,卻又帶著骨子里透出的疏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又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吱呀——”
虛掩的院門被推開,聲響驚落了幾片花瓣,也打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
庭院中的少女聞聲,緩緩抬眸,目光落在門口——
那闖入者,生得清雅,如初雪新梅,肌膚勝雪,眉目溫婉。衣著容貌竟與她別無二致。
沒有走散。
一切,不過早有預謀罷了。
“我來履行約定了!”許知意站在門口,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
執(zhí)棋的少女神色未動,素指捻起一枚白子,輕輕置于棋盤的邊緣,動作從容優(yōu)雅:
“坐。”她聲音清泠、含著漫不經(jīng)心,又帶著世家浸潤的矜持,目光甚至沒有完全從棋盤上移開,“與我對弈一局可好?”
“……”許知意沉默了一瞬,垂眸搖頭,鬢邊的碎發(fā)隨之輕晃,“不必了。我……不善此道。”她拒絕了這看似悠閑的邀請,指尖無意識地蜷縮進袖中。那份溫情,此刻更像是一種煎熬。她深吸一口氣,再次抬頭,眼神里已帶上一種近乎決絕的堅定:“現(xiàn)在便換回來吧。”
庭中的少女仿佛被驚擾般,抬起了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對方臉上,將她那細微的掙扎和不舍盡收眼底。她唇角勾起一絲極淡、幾不可察的弧度。并非嘲笑,而是了然。
“你若是舍不得,再借你用些時日也可。于我,并無妨礙。”她的話語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強大的底氣——無論面前的人作何選擇,都不會影響最終的結(jié)果。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給予對方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選擇權(quán)。
“不必了,許小姐!”宋若棠幾乎是立刻出聲打斷,聲音帶著明顯的急促,生怕對方誤會自己不愿。臉頰因激動泛起薄紅,肩背卻下意識繃得筆直,像一根不肯彎曲的青竹,“我……知道自己的本分,不敢貪戀。”
許府很好,父親公允明理,姊妹相處和睦,兄長待她亦是極好。只是……
“許知意”不是許知意,是宋若棠啊。
有時她也會生出貪戀,盼這樣的日子能長久。
可再如何眷戀,這一切也不曾真正屬于她。許府的燭火再暖,照亮的終究是許家小姐許知意的繡房……她不過是個借居檐下的影子。
三年前,她為繼母所害,瀕死之際,是這位在江南“靜養(yǎng)“的、真正的許知意救了她。
小姐良善,不僅給了她生路,更將“許知意”的身份借予她暫作庇護。這份恩情,重如山岳。宋若棠銘記于心,不敢忘卻。
且當初借她身份時,小姐便已言明,是權(quán)宜之計,隨時都可能收回。
而今,不過是信守承諾,各歸其位。她又如何會不愿?又如何敢貪戀?更……不敢逾矩。
況,唯有她是宋若棠,她與他方有一絲微渺可能……
“也罷。”許知意終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起身。素白的衣袖拂過棋盤,帶起幾枚棋子錯位,她也渾不在意。
許知意緩步走近宋若棠,指尖帶著微涼,憐惜地撫上宋若棠的臉頰。溫熱的觸感下,是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許知意素手輕抬,指尖微頓,隨即向上一揭——
“嘶”
面具剝離的細微聲響中,一張與許知意截然不同的面容顯露出來。
宋若棠的真容,竟是秾麗如三春海棠。眉不畫而黛,天然帶著幾分張揚的弧度;鼻梁挺直,唇色飽滿如櫻,本是極富沖擊力的明艷姿容,卻被眉宇間那抹習慣性的低垂和緊抿的唇角,硬生生壓下了幾分顏色,顯出幾分與容貌格格不入的瑟縮。
許知意靜靜端詳著這張臉,目光在她秾麗卻黯淡的眉眼間停留片刻。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淺淡的失望。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塵,瞬間便沉入無波的水底,快得讓人無從捕捉。
三年了……她在心底無聲輕嘆。初見時那驚惶破碎的眼神,竟似被時光凝住,未曾被這三載安穩(wěn)歲月暖化幾分。雖遺憾宋若棠未能如她所愿般蛻變,卻也僅止于此。這是宋若棠自己的路,她無權(quán)亦無心強求。助人者,終不能代人行路。
“這才是你。”許知意聲音依舊溫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喟嘆。她指尖輕輕拂過宋若棠微蹙的眉心,“廂房中有為你備下的衣裙,去更衣吧。”
當宋若棠再次出現(xiàn)時,已是一身藕荷色襦裙,發(fā)間只簪一支木釵。她微微垂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似失去了無形的屏障,徒留心底無聲的酸澀……
今后,宋若棠便只是宋若棠了。
她鄭重斂衽,深施一禮:“宋若棠,拜謝許小姐三年活命、庇護之恩。阿尋正在醉仙樓等您。”聲音清晰,帶著感激。
“你連阿尋都避開了?”許知意微微挑眉,并無苛責,也無關(guān)切,只是確認事實。
宋若棠不解:“不是您讓我……”
許知意靜默一瞬,隨即唇角輕揚,那笑容如同初融的雪水,帶著點無奈與憐惜:“宋小姐當真是至純至善之人。只是你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阿尋她……”許知意輕輕搖頭,眸光溫潤,“阿尋從小便跟著我。這三年,她一直在幫你。就連今日,也不過是順著你的意思,配合你罷了。”
“今晚的上巳燈會,想必熱鬧。”許知意看著宋若棠,語氣如同談論天氣般自然,“我欲前往觀燈。宋小姐若無事,可愿同行?”
宋若棠抬眸,對上許知意溫煦包容的目光,她聽到了自己清晰而篤定的聲音,“多謝許小姐美意。只是,若棠想獨自走走。”
“也好。”許知意沒有追問,亦無挽留,只是輕輕頷首,“那么宋小姐,就此別過,善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