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電話機的塑料外殼油膩冰冷。聽筒掛在銹跡斑斑的金屬簧片上,發出細微的嘶鳴。昏暗的光線下,話筒塑料面上陳年的污垢清晰可見,混合著汗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餿味。遠處地鐵軌道摩擦的尖嘯聲間歇性刺入耳膜,像一把鈍鋸來回切割著這狹小昏暗的空間。
許晚意背靠著冰涼的金屬隔板,金屬傳導著外面深冬夜里的寒意,透過濕透的廉價西裝外套凍得她骨髓都在發顫。褲子膝蓋處凝結的咖啡漬像兩塊丑陋的黑痂,在昏暗燈光下吸走最后一點暖意。喉嚨火燒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砂礫摩擦的痛感。額頭上剛剛在廁所隔間里逼出的冷汗已經冰冷一片,緊貼著碎發粘在皮膚上。
隔間里那兩個安保噴吐的、令人作嘔的廉價香煙焦油味仿佛還粘在鼻腔深處。被驅趕、監視著收拾那點破家當的感覺——像清點自己的裹尸布。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在這副被污泥覆蓋的軀殼上。
她抬起胳膊,動作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僵硬遲緩。冰冷的公共電話亭金屬邊框的觸感瞬間傳導上來。
口袋里。兩張疊在一起的、薄薄的紙片。一張是夏嵐助理毫無溫度丟給她的解約函,冰冷的死亡通知書。另一張…那張藏在同一個小口袋里、此刻被汗水浸得邊緣發軟、幾乎要化開的紙條。
顧景霖廢棄的號碼。那條斷裂的、通往深淵彼端的可能坐標。
指尖觸摸到那張紙條的褶皺。那上面的數字符號扭曲、猙獰。像一個涂鴉在懸崖邊緣的門牌號。
值嗎?
聲音不再來自腦海。而是胸腔。仿佛心臟裂開了一道縫隙,巖漿正要從里面噴涌出來!
她猛地攥緊紙條!用盡全身僅存的力量!將那冰冷油膩的話筒從金屬簧片上拔了下來!塑料外殼傳來細微的破裂聲!動作太猛,牽扯到因為寒冷和肌肉緊張而僵直的肩背,一陣鈍痛!
金屬冰涼的質感瞬間被掌心覆蓋!冰冷的塑料外殼帶著油膩的滑膩感!沉重的聽筒帶著一股鐵銹和積塵的氣味砸向她的臉側!
話筒里立刻傳來尖銳、毫無感情、穿透力極強的電子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電鉆瘋狂地鉆進她的太陽穴!
“滴——”
“滴——”
“滴——”
電流的嘯叫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反復扎刺著她已經被恥辱、冰冷、瘋狂和巨大壓力碾得稀薄的神經!在這嘯叫持續到第七下、第八下的時候——
世界驟然死寂。
那尖銳、重復、毫無意義、令人抓狂的電子忙音,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話筒里變成了一片深不見底的、純粹的寂靜!
一種絕對的真空!連電流的底噪都像被黑洞瞬間吞噬!只有一片沉沉的、令人窒息的、帶著某種古老塵埃味道的虛無!
許晚意渾身一震!握緊話筒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瞬間失去所有血色!灰白一片!冰冷的話筒邊緣死死硌進掌心!心臟在那一瞬間被死死捏住!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倒流回腹腔!一股冷意從尾椎骨猛躥上天靈蓋!
通了?!
這片死寂維持得如同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又或者僅僅是半秒!
終于,一個聲音,極其緩慢、極其低沉地、仿佛從地底極深處,沿著被遺忘的金屬管道、在層層塵埃堆積之后,滲透了上來。那不是人類正常的嗓音。更像是聲帶徹底廢棄后銹蝕的摩擦聲,或者一架年久失修、勉強運轉的老舊管風琴最低沉的簧片震動。渾濁、沙啞、帶著濃重的阻塞感和一種被時間凍結的絕望。
“……誰?”
一個字。一個音節。像一塊厚重的、裹滿苔蘚和粘液的石頭,砸進這片絕對的寂靜里。沒有情緒。沒有起伏。只有一種空洞的、本能的、幾乎機械式的回應。像是某種在墳墓深處沉睡太久、被驚醒的意識殘片發出的含混回應。那聲音里的疲倦和空洞,像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僅僅是這一個字,就足以將聆聽者的希望凍僵。
顧景霖?!
電話接通瞬間那片死寂帶來的短暫驚駭尚未散去,就被這個來自深淵的聲音徹底凍結!許晚意張開嘴,想立刻吐出演練過無數遍的腹稿——那個關于《審判廢墟》瘋狂提案的尖銳開場,關于重塑他聲名的唯一路徑。名字和方案梗概就在舌尖!
但喉嚨卻被冰冷的氣流堵住!像一塊堅冰塞在那里!牙齒在寒冬的空氣里不受控制地輕輕磕碰!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不是害怕!是某種比恐懼更本質的灼熱!
是賭局開啟時心臟被瞬間碾平的震動!是引信點燃那一刻火藥的顫栗!是用自身為祭品投入烈火時靈魂的吶喊!
“顧景霖!”
她的聲音沖出喉嚨!打破了那片沉重的死寂!尖銳、撕裂、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沙啞,甚至有些破音!不像人類的聲音,更像瀕死野獸的嘶吼!根本不像是在詢問或說明!更像是一聲被壓縮到極致的、包含著所有憤怒、屈辱、瘋狂和不甘的……宣戰通告!
電話那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死寂沒有任何擾動。沒有回應。甚至沒有呼吸加重。
只有那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靜默!仿佛電話線另一端連接的根本就不是一個活人,而是一塊沉默的墓碑!或者是萬丈懸崖下的空洞回聲!
許晚意的心臟在這一片死寂中瘋狂擂鼓!耳畔血液的奔涌聲如同決堤的河流!她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牙齒磕碰的細微聲響!但她猛地吸進一口寒冷的空氣!那空氣像冰刀一樣刮過喉嚨!劇烈的刺痛讓她瞬間清醒!那剛剛被碾平的巖漿轟然噴發!
“聽著!”聲音依舊撕裂,每一個字都像從滾燙的喉嚨里硬生生摳出來!但帶著一種毀滅一切的灼熱!“我是誰不重要!你有兩條路!”
語速極快!像機關槍掃射!根本不給對方任何插話或掛斷的機會!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刺穿那片令人窒息的深淵死寂!
“一!守著你的墓碑腐爛!讓踩你的人吐完口水再拉完屎!直到沒人記得你這條死狗的名字!二!”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撕裂的沙啞中迸發出一種歇斯底里的、近乎詛咒的審判力量!
“——把自己當成一條死狗!丟進更臟的狗食槽!爬都爬不起來那種!”
吼聲在電話亭狹小的空間里回蕩!震得玻璃隔板嗡嗡作響!
“然后——”聲音陡然壓低!卻像冰錐刺入!“——我會去你最臭的狗食槽旁邊!”字句如同燃燒的隕石被狠狠砸進那片虛無的死寂!“找條別人踩得最少、最臟的巷子!”
“見你!”
“……現在!”這最后兩個字幾乎是咆哮而出!命令!宣判!更像是一種……獻祭的禱文!
“地址!”吼聲帶著最后的瘋狂沖擊波!仿佛要用聲音直接撕開電話線那端凝固的寒冰!
話筒里傳來的,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沉默。那沉重的、仿佛能凍結時間本身的寂靜。仿佛剛才那番近乎瘋子的嘶吼宣言,不過是投入萬丈深淵的一粒灰塵,連一絲漣漪都無法激起。
死寂。只有許晚意自己急促而破風箱般的喘息聲在話筒和耳朵之間回蕩,與外面隱約傳來、如同嘲弄的遙遠地鐵聲混在一起。
一秒。兩秒。
就在那股巖漿即將在無邊的死寂下冷卻凝固、她絕望地以為所有的瘋狂都已徹底化為灰燼之際——
電話那頭,那片永恒的、濃稠的黑暗里。
一聲極其微弱、極其模糊、像是被什么東西重壓著胸腔勉強擠出來的……嘶啞聲響。
像干澀的舊皮革被強行摩擦。更像一塊被深埋地下百年的墓碑,終于被撬動了一絲縫隙,釋放出一縷沉淀了太多腐朽氣息的氣流。
聲音輕得如同耳語,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電話線微弱的雜音徹底吞噬。那斷斷續續、含混不清的幾個音節,卻像帶著冰河世紀寒冰重量的判詞,砸了下來:
“…………城……北……廢……倉……庫……區……”
“…………十…………四…………號……巷…………口…………”
音節破碎艱難,幾乎不成語句。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喉嚨深處咳出的、帶著鐵銹味的碎冰渣。說完,那個聲音便徹底消失。
隨即,聽筒里猛地傳來短促、刺耳的忙音!
“滴——滴——滴——”
尖銳而重復!冰冷無情!
通話被切斷!像一根被無形巨斧瞬間斬斷的臍帶!那股剛剛連接的、通往深淵彼端的微弱電流被徹底斬斷!只剩下那單調的電子哀鳴在許晚意耳膜深處瘋狂肆虐!
忙音!又是這該死的忙音!
許晚意僵立在電話亭里!手中的話筒沉重得像剛從爐膛里取出來的烙鐵!那串破碎不清、卻如同死刑判決般清晰的地址詞匯——廢倉庫區……十四號巷口——像燒紅的鐵釘一樣被狠狠釘進了她的腦海里!
成功了?!那深淵里的殘魂……回應了?!
一股混雜著巨大狂喜、不可思議的荒謬感和更深寒意的激流猛地沖上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炸裂般狂跳!太陽穴血管突突亂撞!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她幾乎是憑著本能,猛地將話筒砸回那油膩冰冷的金屬掛架上!“哐當!”一聲巨響在狹小空間里回蕩!
推門!冰冷刺骨的夜風裹挾著城市廢氣的渾濁味道猛地灌了進來!吹得她臉上殘留的冷汗瞬間冰冷!
沖了出來!腳步因為虛脫般的激蕩和極度的寒冷而踉蹌了一下!她扶住冰涼的金屬電話亭外殼穩住身體!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呼吸著冰冷污濁的空氣!
成功了!那個地址!廢倉庫區……十四號巷口……是他?!那個已經半死的顧景霖?!
巨大的浪潮沖擊著她!但那狂喜僅僅維持了半秒!就被一股更冰冷的、仿佛來自極地深處的寒意迅速凍結!
值嗎?她犧牲了工作、尊嚴、近乎前途,換來了這條通往地獄門前的窄道!那條黑暗、廢棄、連野狗都會嫌棄的十四號巷……會通向什么?
新的廢墟?還是一塊給她自己挖掘的更深墓穴?
冰冷的風穿透她潮濕的、沾滿污漬的廉價西裝外套,凍得每一塊骨頭都在呻鳴。手機屏幕的光微弱得可憐,地圖APP那冰冷的藍色軌跡線在寒風中顫抖,指向城市最荒涼、黑暗、被遺忘的盡頭。
她的腳步踏出電話亭冰冷的陰影,踩在堅硬、覆蓋著薄薄一層凍霜的人行道上。
“嘎吱……”
身后,冰冷的寒風卷起路邊的廢紙屑和一個早已破敗不堪的塑料袋,打著旋兒貼地滑向遠處更深、更濃稠的黑暗里。
深淵的回響正在消失。
而她的腳步聲。
是深巷里,唯一、踉蹌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