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云城細雨綿綿,潮濕的空氣裹挾著桂花香滲入畫室。葉懷庭站在畫架前,望著宣紙上未完成的《戲曲舞臺圖》,眉頭緊鎖如結霜的秋菊。他手中的界尺微微發顫,在宣紙上劃過一道僵直的墨線,新勾勒的飛檐翹角像被折斷的寒鴉翅膀,生硬地斜插在畫面上方。
作為界畫技法的傳承人,葉懷庭從小便浸淫在“一點一染皆有法度“的嚴苛訓練中。此刻畫布上,他用界尺丈量出的亭臺樓閣雖精確到分毫,卻仿佛被抽走了靈魂。斗拱的榫卯結構嚴絲合縫,梁柱的比例分毫不差,可整座戲臺卻像被禁錮在網格中的提線木偶,失去了戲曲舞臺本該有的靈動與張力。
“又在和透視較勁?“蘭舒幼抱著剛完成的戲服設計稿推門而入,油紙傘滴落的水珠在青磚地面暈開朵朵暗花。她一眼便看穿了癥結所在,將設計稿輕輕鋪在畫案上,指尖點過圖中流動的水袖線條,“戲曲講究'假定性',舞臺上三步五步便是千山萬水,你用西方焦點透視框住戲臺,就像給孫悟空套上了緊箍咒。“
葉懷庭攥著界尺的手青筋暴起,“可界畫自古以來就以工整為要!“他指向墻上懸掛的《黃鶴樓圖》復制品,“元代王振鵬、明代仇英,哪一位大師不是以界尺為骨?“話音未落,窗外突然掠過一群寒鴉,撲棱棱的振翅聲驚得他手中界尺當啷落地。
蘭舒幼沒有答話,只是翻開母親遺留的切末道具圖冊。泛黃的紙頁間,清代畫師筆下的戲臺如空中樓閣般懸浮,明明近處的臺柱比遠處的山巒還要高大,卻絲毫不顯突兀。更奇妙的是,畫中留白處似有云霧流轉,戲臺仿佛隨時能沖破紙面,在現實中拔地而起。
葉懷庭的瞳孔驟然收縮。他猛地推開畫架,在狼藉的廢紙堆中瘋狂翻找,終于在最底層抽出一沓父親早年的手稿。發黃的宣紙上,一幅未完成的《梨園盛景圖》躍入眼簾——畫中的戲臺摒棄了所有界尺痕跡,以自由奔放的筆觸勾勒輪廓,看似歪斜的梁柱間,竟暗含著戲曲身段的韻律。
“原來如此...“他的聲音微微發顫,抓起一支羊毫大筆。筆尖飽蘸濃墨,卻懸在宣紙上方遲遲未落。十年如一日的界畫訓練在腦海中叫囂,毛筆在顫抖中劃出第一道弧線,歪歪扭扭的線條像初學走路的孩童。他咬牙將畫紙扯下,卻在轉身時瞥見鏡中的自己——那個曾經在宣紙上從容勾勒萬里山河的畫家,此刻竟被技法束縛得畏縮不前。
夜色漸濃時,畫室已鋪滿揉成團的廢紙。蘭舒幼默默將一碗桂花酒釀放在畫案上,卻見葉懷庭突然抓起一把界尺,“咔嚓“一聲折成兩段。斷裂的檀木碎屑飛濺在《戲曲舞臺圖》的草稿上,仿佛掙脫枷鎖的枷鎖。他改用手指蘸墨,在新宣紙上隨意點染,戲臺的雛形竟在看似雜亂的筆觸中自然浮現。
然而更大的挑戰接踵而至。當他試圖為畫作上色時,傳統界畫的礦物顏料在宣紙上顯得沉悶壓抑。朱砂紅像凝固的血痂,石青藍如死水寒潭,完全無法呈現戲曲舞臺上瞬息萬變的光影。蘭舒幼托著下巴凝視畫稿,突然想起母親設計的舞臺燈光方案——用彩色琉璃瓦和銅鏡折射制造奇幻光影。
兩人立刻開始瘋狂實驗。他們砸碎廢棄的彩色玻璃,將碎片研磨成粉混入膠礬水;把家中的梳妝鏡拆成小片,鑲嵌在畫框邊緣;甚至嘗試用螢火蟲的熒光汁液調配顏料,卻在深夜被滿室幽藍嚇得面面相覷。經過七七四十九次失敗,葉懷庭終于找到靈感——將云母片磨成極細的粉末,混入石綠顏料中。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一幅前所未有的《戲曲舞臺圖》誕生了。畫中的戲臺采用散點透視,飛檐翹角如鵬鳥振翅欲飛。亭臺樓閣的梁柱間,彩色玻璃粉末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云母片讓顏料呈現出珍珠般的光澤。最絕妙的是留白處鑲嵌的鏡片,觀眾站在不同角度觀賞,畫中便會浮現不同的戲曲場景——有時是《霸王別姬》的訣別,有時是《牡丹亭》的驚夢。
畫作在藝術論壇發布后,引發了軒然大波。老派畫家痛心疾首,指責這是對界畫正統的褻瀆;年輕藝術家卻為之瘋狂,連夜創作出各種變體作品。葉懷庭在直播中展示創作過程時,神秘人卻通過黑客手段篡改了作品的發布時間戳,偽造出“抄襲國外概念藝術“的鐵證。
當鋪天蓋地的指責襲來時,畫室的燈光突然熄滅。黑暗中,葉懷庭摸索著觸到畫案上未干的顏料,粘稠的質感讓他想起父親手稿上未寫完的那句話:“技法是舟,意境為帆?!按巴怏@雷炸響,閃電照亮畫布上躍動的戲臺,那些曾被他視為離經叛道的筆觸,此刻卻像暗夜中不滅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