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的秋雨淅淅瀝瀝下了整周，潮濕的空氣裹著寒意滲入工作室的每個角落。葉懷庭裹緊身上的工作服，俯身調色盤前，靛青與赭石在瓷盤里暈開，化作《千里江山圖》中延綿的山脈。顏料的氣息混著窗外的桂花香，在暖黃的燈光下氤氳，他卻渾然不覺肩頭的布料早已磨得發白，袖口處松散的線頭隨著動作輕輕晃動。

蘭舒幼轉動輪椅靠近時，正看見他將袖子隨意挽到手肘。破洞邊緣毛糙的纖維刺啦作響，蹭過畫架時還勾下幾縷炭筆碎屑。她望著那處被顏料染得斑駁的破洞，想起前日深夜，葉懷庭也是穿著這件衣服，跪在文物修復室的地板上，小心翼翼拼接明代戲曲劇本的殘頁。

“先休息會兒吧。”她輕聲開口，目光卻牢牢鎖住那件滿是歲月痕跡的工作服。葉懷庭頭也不抬地應了聲，筆尖卻依然在畫布上游走，勾勒著畫中青衣的水袖。蘭舒幼抿了抿唇，悄悄從抽屜里取出檀木針線盒——那是母親留下的物件，盒蓋上的螺鈿牡丹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待葉懷庭專注于調配新的顏料時，她輕輕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工作服。布料粗糙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磨薄的棉布上還殘留著松節油與墨香混合的氣息。蘭舒幼戴上玳瑁老花鏡，銀針在齒間輕輕一抿，穿入金線的瞬間，她忽然想起幼時在戲班后臺，看母親為演員修補戲服的場景。

第一針從破洞邊緣開始，蘭舒幼采用戲曲服飾中最繁復的盤金繡技法。金線在她指間翻飛，如同靈動的游蛇，沿著布料經緯穿梭。她特意選了孔雀藍的絲線打底，待金線層層盤繞其上，一朵立體的牡丹便在肘部徐徐綻放。每片花瓣都精心做出暈染效果，花蕊處更用打籽繡綴上細小的金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袖口處的設計最費心思。蘭舒幼將記憶里《貴妃醉酒》中水袖的弧度一筆筆復刻，波浪形的金線繡紋間，還嵌入了會反光的云母片。當輪椅轉動時，那些細密的紋路仿佛真的隨著動作舒展，帶著戲曲特有的韻律感。她不自覺地哼起《游園驚夢》的調子，銀針起落間，時光仿佛倒流回戲班鼎盛的年代。

“你在做什么？”葉懷庭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響起。蘭舒幼慌亂地將衣服藏在身后，輪椅卻不小心撞到桌角，針線盒里的頂針“當啷”一聲掉在地上。葉懷庭快步上前，彎腰撿起頂針時，瞥見了她膝頭露出的衣角——金線繡的牡丹花瓣邊緣，還粘著幾根她掉落的青絲。

“拿出來我看看。”他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蘭舒幼咬著唇，緩緩展開那件煥然一新的工作服。葉懷庭的瞳孔微微收縮，目光從栩栩如生的牡丹，移到袖口處飄逸的水袖紋樣，最后定格在密密麻麻、幾乎看不出修補痕跡的針腳。

“太浪費時間了。”他伸手輕輕觸碰花瓣上的金珠，聲音卻比平時低了幾分。蘭舒幼白了他一眼，指尖拂過繡好的牡丹：“戲曲里說‘衣上有乾坤’，修補衣服也是一門學問。你看這打籽繡，每個花蕊都要單獨打結，力道輕了不立體，重了又會扯壞布料。”

“就像我們守護傳統文化，每一個細節都不能放過。”葉懷庭突然接過話茬，眼中閃爍著笑意。他的手指不經意間擦過她的手背，蘭舒幼感覺臉頰發燙，慌忙收回手時，卻被他輕輕握住。工作室里的空氣驟然升溫，唯有墻上的掛鐘滴答作響。

從那以后，葉懷庭總是將這件工作服穿在最外面。在巴黎藝術展的開幕式上，當法國記者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追問袖口刺繡的含義時，他特意將手臂轉向燈光，看著金線在鏡頭下流轉：“這是最珍貴的文創產品，獨一無二。”臺下的蘭舒幼望著他挺拔的背影，耳尖泛紅，手中的戲曲折扇不自覺地搖得飛快。

深夜趕工的日子里，葉懷庭常常會停下畫筆，低頭凝視袖口的水袖紋樣。那些金線仿佛帶著溫度，讓他想起蘭舒幼專注刺繡時微微皺起的眉峰，想起她哼唱戲曲小調時若有若無的香氣。而每當蘭舒幼整理針線盒，看見剩余的金線，總會想起葉懷庭穿上衣服時，眼中那抹藏不住的驕傲。

某個雪夜，葉懷庭在修復一幅明代戲曲人物畫，不小心將顏料蹭到了牡丹花瓣上。他懊惱地皺眉，卻見蘭舒幼拿著繡繃走來，銀針穿梭間，竟將污漬化作了花瓣上的露珠。兩人的呼吸在冷空氣中交織，窗外的雪無聲落下，將工作室裹成溫暖的繭房。針針線線間，未說出口的情愫如同蔓延的藤蔓，在傳統文化的土壤里，悄然開出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