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解剖臺在無影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空氣里,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氣味濃烈得幾乎凝成實質,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深入肺腑的寒意。我,林默,站在這片屬于寂靜與真相的領地中央,習慣性地調整了一下無菌手套的腕口邊緣,讓它貼合得沒有一絲縫隙。指尖隔著薄薄的乳膠,已經能感受到金屬臺面傳來的那種恒定的、屬于死亡的低溫。
眼前的軀體,編號0731,男性,初步判斷年齡在三十歲上下。他仰躺在冰冷的臺面上,膚色呈現出一種失血的灰敗。真正攫住人目光的,是他凝固在臉上的表情——嘴巴大張,似乎想要發出足以撕裂喉嚨的尖叫,卻被永遠地扼在了喉嚨深處。眼珠幾乎要脫出眶外,瞳孔擴散到極限,里面凝固的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深邃、更原始的東西,一種純粹的、面對不可名狀之物的終極崩潰。仿佛在生命最后的一瞬,他真正窺見了地獄的入口。
表情很……特別,是吧?”助手小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停尸間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手里拿著記錄板,目光卻不敢在死者臉上多做停留。
我點了點頭,沒有言語。見過太多死亡的面孔,麻木的、平靜的、痛苦的,但這種仿佛靈魂在瞬間被某種力量徹底撕碎的表情,確實罕見。它像一道無聲的控訴,一個凝固的謎題,沉甸甸地壓在這冰冷的空間里。這不是自然死亡應有的姿態。
常規的外部檢查很快結束。沒有明顯外傷,沒有中毒跡象,沒有搏斗痕跡。一切體表特征都指向一個令人費解的結論:生命體征在極短時間內突然消失,而大腦在那一刻承受了超乎想象的劇烈沖擊。謎底,或許就藏在那顆已經停止思考的頭顱深處。
“準備開顱。”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房間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感。
骨鋸沉悶而規律的嗡鳴聲響起,切割著堅硬的顱骨。空氣中彌漫開骨粉和蛋白質燒灼后特有的、令人作嘔的微甜氣味。我專注地操作著,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穩定。當顱蓋骨被小心翼翼地移除,灰白色、布滿溝回的大腦組織暴露在強光下時,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悄然爬升。大腦表面,那些蜿蜒的血管呈現出一種異樣的紫黑色,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狠狠擠壓過,甚至有些區域出現了細微的、如同蛛網般的點狀出血——這是顱內壓力在瞬間飆升至極限的鐵證。有什么東西,在極短的時間里,以極其暴烈的方式,摧毀了這臺精密的生物機器。
“顱內壓……爆了?”小陳湊近了些,倒吸一口冷氣,聲音壓得更低了。
“嗯。”我應了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暴露的腦組織。常規的解剖和病理切片只能揭示物理層面的損傷,卻無法解讀那瞬間在神經突觸間炸開的、導致如此扭曲表情的“信息”。要觸及那個核心的謎,需要更深入的工具。
“把神經成像掃描儀推過來。”我下達指令。
沉重的儀器被推到解剖臺旁。我熟練地調整著精密的探針陣列,將它們小心翼翼地、以最小的侵入方式,連接到大腦特定的功能區接口上。冰冷的探針接觸著溫熱的組織,形成一種詭異的觸感。儀器啟動,低沉的嗡鳴聲加入了停尸間的背景音。操作臺上方的全息投影區開始閃爍起微弱的熒光,如同星塵般匯聚,數據流瀑布般在旁邊的屏幕上滾動,構建著死者大腦在生命最后幾秒內的活動圖譜。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儀器運行的輕微蜂鳴和制冷設備低沉的嗡響。小陳屏住了呼吸,記錄板被他無意識地捏緊。我緊緊盯著那片逐漸清晰起來的全息投影區域,不敢錯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神經元的死亡如同宇宙中熄滅的星辰,其最后爆發的光芒,往往蘊藏著關鍵的信息。
突然,瘋狂滾動的數據流猛地一滯。
投影區域劇烈地閃爍了一下,仿佛信號受到了強烈的干擾。緊接著,一片混沌的、雜亂的色塊和扭曲的線條如同風暴般席卷了整個虛擬空間,劇烈地波動、旋轉,象征著大腦在那一刻承受了無法理解的巨大信息洪流沖擊,瀕臨徹底的崩潰。這混亂的“風暴”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一瞬,短到幾乎難以捕捉。
就在那風暴即將撕裂整個投影的臨界點,所有的混亂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強行抹去。
畫面驟然定格。
所有的雜訊瞬間消失,只留下一個清晰、穩定到詭異的圖像。
那是一個旋轉的、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幾何體LOGO。線條簡潔流暢,帶著冰冷的科技感。它懸浮在全息投影的中央,緩慢地自轉著,散發出一種非現實的、近乎妖異的美感。
我的心臟,在那一剎那,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在下一秒被凍結,四肢百骸都浸透了刺骨的寒意。周圍的溫度似乎驟然降到了冰點。
這圖案……太熟悉了。
熟悉得刻骨銘心。
它是我幾乎每晚都會看到的景象——那個耗費巨資購入的頂級神經連接游戲《幻世》的登錄界面。每一次戴上頭盔,意識沉入那片虛擬的瑰麗世界之前,這個幽藍的LOGO都會在視野中旋轉,如同通往另一個維度的門扉。
而現在,它出現在這里。
出現在一具表情凝固在極致驚恐的尸體的大腦里。
出現在他生命終結的最后一幀畫面。
我的呼吸停滯了。解剖室里恒定的低溫第一次讓我感到了刺骨的冰冷,從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臟,凍結了血液。胃里像墜了一塊沉重的鉛。那個幽藍的、旋轉的《幻世》LOGO,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印在全息投影上,也烙進了我的視網膜深處,驅散了一切雜念。
“林…林醫生?”助手小陳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水底傳來,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惶,“這…這是什么?游戲圖標?怎么會……”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嗆進肺里,帶來一陣刺痛,卻也強行拉回了一絲搖搖欲墜的理智。喉嚨干澀得發緊,我強迫自己發出聲音,異常沙啞:“立刻封鎖現場!所有接觸過0731號遺體的相關人員,原地待命!通知技術科,最高權限調取死者近一周…不,近一個月所有網絡活動軌跡、終端設備記錄!特別是神經連接設備使用日志!”語速快得像是在追趕什么。
小陳被我的反應驚得臉色煞白,忙不迭地點頭,手忙腳亂地拿起通訊器。
就在此時,解剖室厚重的隔離門外,傳來了急促的、帶著某種官僚式節奏的敲門聲,短促而有力,打破了內部的緊張空氣。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剪裁精良、深灰色商務西裝的男人側身擠了進來。他身材中等,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但此刻額角卻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在無影燈下閃著光。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真皮公文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進門第一瞬間就精準地釘在了解剖臺上那具無聲的尸體上,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才轉向我,眼神里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焦慮和一絲極力掩飾的恐懼。
“打擾了,林法醫。”他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職業腔調,卻無法完全抑制尾音的輕微顫抖。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迅速出示了一個帶有復雜全息防偽標識的證件——幻世科技(HorizonTech)安全事務部高級代表,張維。證件上的照片與他此刻蒼白緊張的面容形成了鮮明對比。
“關于0731號死者……”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下唇,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解剖臺,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我們公司需要……同步了解情況。”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操作臺上方那定格著的、幽藍旋轉的《幻世》LOGO全息投影上,臉色瞬間變得更加灰敗,仿佛看到了最不愿見到的景象。
“同步?”我盯著他,聲音冷得像解剖臺的金屬,“你們知道些什么?”我的目光銳利如刀,不容他有絲毫躲閃。
張維像是被我的目光刺了一下,下意識地避開了視線。他掏出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絲質手帕,用力擦拭著額頭上不斷沁出的冷汗,動作帶著一種神經質的慌亂。“第五個了……”他幾乎是囁嚅著,聲音低得幾乎被儀器的嗡鳴蓋過,“這……這是第五個了,林法醫。”
“第五個什么?”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
他抬起頭,眼中那竭力維持的鎮定徹底碎裂,只剩下赤裸裸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慌。“第五個……出現這種……‘癥狀’的封測玩家。”他艱難地吐出那個詞,“死亡前腦部活動記錄捕捉到的最后畫面……都是這個登錄界面。”
“封測玩家?”我捕捉到了這個關鍵信息,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那個幽藍的LOGO在腦海中瘋狂旋轉。
“是的。”張維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他下意識地靠向冰冷的金屬墻,似乎想汲取一點支撐,“他們都是我們《幻世》項目‘深度沉浸’封測的參與者。最高權限,最高擬真度……本來一切正常,直到……”他咽了口唾沫,仿佛接下來的話帶著劇毒,“直到最近一周,陸續出現意外……生理層面突然死亡,毫無征兆。而他們的大腦……最后記錄到的……”
他停住了,目光死死盯著那全息投影中的幽藍標志,身體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他張了張嘴,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測:
“意識……可能被困在游戲里了。”
“困在……游戲里?”小陳倒吸一口冷氣,聲音都變了調,臉上血色盡褪。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仿佛解剖臺上那凝固著恐怖表情的死者隨時會坐起來。
張維沉重地點點頭,汗水浸濕了他昂貴的西裝領口。“生理信號完全消失,但……但部分核心神經節點的活躍度,在死亡瞬間卻呈現出一種……異常的、無法解釋的峰值爆發,然后才徹底沉寂。就像……就像意識在最后一刻被強行抽離,或者……被什么東西‘抓住’了,然后生理載體才宣告崩潰。”他的描述帶著技術性的冰冷,卻描繪出一幅比任何恐怖故事都更令人膽寒的畫面。
“公司內部……有線索嗎?”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這份平穩之下是洶涌的驚濤駭浪。手指在無菌手套里微微蜷縮了一下。
“沒有!”張維幾乎是立刻矢口否認,反應快得有些過分,眼神慌亂地游移,“技術層面完全找不到突破口!防火墻堅不可摧,神經信號鏈路全程加密,服務器日志干干凈凈!我們甚至……甚至無法定位他們意識最后‘存在’的服務器節點!它……它就像憑空消失,或者被……被那個世界本身吞噬了!”他語無倫次,邏輯混亂,恐懼徹底壓倒了職業素養。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求助,甚至帶著一絲病急亂投醫的瘋狂:“林法醫,您是權威!您一定要幫幫我們!找出原因!這……這關系到……”他后面的話似乎被巨大的恐懼堵住了,沒能說出來。但那份恐懼,已經清晰地寫在了他蒼白的臉上和顫抖的嘴唇上。
我沉默著。
解剖室里只剩下儀器低沉的運行聲,還有張維粗重而壓抑的喘息。無影燈慘白的光線籠罩著冰冷的尸體,籠罩著張維驚惶的臉,也籠罩著我。
那個幽藍的LOGO在全息投影中無聲地旋轉,像一個冰冷的嘲諷,一個通往未知深淵的旋渦。
我的目光越過張維因恐懼而扭曲的臉,越過解剖臺上那張凝固著地獄景象的面孔,最終落在了解剖臺側面一個不起眼的金屬儲物抽屜上。抽屜表面光潔如鏡,反射著慘白的光暈。
一個念頭,冰冷而清晰,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帶著無法抗拒的誘惑和徹骨的寒意。
在張維和小陳驚疑不定的注視下,我的右手,戴著沾有極細微生物痕跡的乳膠手套,緩慢地抬起,伸向那個冰冷的金屬抽屜把手。金屬的冰涼觸感透過薄薄的手套滲入指尖。
“咔噠。”
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抽屜被拉開了。
里面沒有文件,沒有工具,只有一樣東西。
它靜靜地躺在抽屜深處,黑色的外殼流淌著啞光,線條凌厲而充滿未來感,復雜的傳感接口如同蟄伏的神經末梢。頭盔中央,一個微縮的、幽藍色的幾何體LOGO正無聲地散發著冷光。
——一個與死者大腦中定格畫面完全一致的《幻世》神經連接頭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