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淅瀝瀝下了整夜,佛堂的青磚縫里滲出潮氣,林晚盯著燭火映在墻上的影子,聽著遠處傳來的叱罵聲——
那是王氏在拷問茶房的劉娘子。
她摸了摸袖中的銀針,針尖的青黑色已徹底褪去,卻在掌心留下淡淡的藥味,混著佛堂的檀香,竟生出幾分令人心安的涼薄。
“五姑娘,”秋菊推門進來,發間沾著雨絲,“太太傳您去祠堂,說要徹查今日之事。”
林晚起身整理衣襟,腕間玉鐲隨著動作輕晃,鐲內側的刻痕在燭光下若隱若現。
她故意將袖口挽高半寸,讓羊脂玉的光澤透過雨幕,在廊下眾人眼底晃出清冽的光——
這是給王氏的警示,提醒對方昨夜及笄宴上的丑態,早已被滿座賓客看在眼里。
祠堂里,江鴻漸陰沉著臉坐在主位,王氏跪在蒲團上,發間的點翠步搖歪向一側,倒比昨日宴會上多了幾分狼狽。
林晚進來時,正聽見她哭哭啼啼地說:“老爺可要為柔兒做主啊,若是傳出去她差點兒毒死貴客,這門親事就算完了……”
“親事?”
江鴻漸重重拍了下供桌,震得燭臺上的白燭簌簌掉蠟,“我江家的臉面都被你們丟盡了!謝公子是什么人?他若真出了事兒,咱們全家都得跟著陪葬!”
林晚垂眸掩去眼底的冷意。
江鴻漸向來重嫡輕庶,從前對她這個庶女連正眼都不愿瞧,此刻為了攀附謝家,倒顯出幾分難得的嚴厲。
她福了福身,故意在跪下行禮時露出腕間玉鐲:“父親息怒,妹妹昨日在場,倒覺得此事有幾處蹊蹺。”
“你又知道什么?”
江月柔紅著眼眶瞪她,發間的珠花已換成素白式樣,“不過是個庶女,也敢在祠堂里妄言!”
“嫡姐莫急,”林晚從袖中取出銀針,針尖在燭火下泛著冷光,“昨日妹妹替嫡姐奉茶時,這銀針剛浸入茶湯便變了色。
可奇怪的是,今日晨起再看,針尖竟恢復了原色——
父親可知,這是為何?”
江鴻漸皺眉:“你當我是三歲小兒?銀針驗毒哪有變色又復原的道理?”
“正因如此,才說明茶湯里的毒并非偶然混入。”
林晚將銀針遞給身旁的婆子,“烏頭堿遇銀變色,卻需在酸性環境中才能穩定顯色。
昨日宴會上,嫡姐的茶里加了茉莉花瓣,茉莉性酸,正好讓毒素顯形;今日一早,妹妹用清水反復擦拭銀針,毒素被中和,顏色自然褪去。這說明……”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王氏驟然收緊的瞳孔,“下毒之人深知藥性,故意借嫡姐的茶盞,既想害妹妹失儀,又想牽連謝家,可謂一箭雙雕。”
祠堂里響起倒抽冷氣的聲音。
江月柔踉蹌著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香案:“你、你是說有人故意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查查便知。”
林晚轉向江鴻漸,“父親不妨讓人徹查昨日的茶罐、花瓣,還有……”
她故意停頓,“江家藥鋪送來的‘靜心草’。”
王氏猛地抬頭,與林晚目光相撞。
昨夜她親自將靜心草交給江月柔時,分明叮囑過“此藥溫和,可助安神”,卻不想里面混了烏頭粉末。
此刻聽林晚提起藥鋪,她忽然想起西廂房那只樟木箱,想起賬冊里“內宅專用”的記載,指尖不由得攥緊了裙角。
“老爺,”她強作鎮定,“不過是個庶女的胡言亂語,您怎能聽她編排嫡女?再說了,這銀針驗毒本就是下等仵作的手段,傳出去怕是要鬧笑話……”
“江夫人這是何意?”
冷冽的男聲從祠堂外傳來,謝承煜帶著兩名親衛踏入門檻,肩頭的雨珠落在玄色錦袍上,竟似融成了冰碴,“在下昨日親眼所見,五姑娘用銀針驗出烏頭堿,怎么到了江夫人嘴里,倒成了‘下等手段’?莫非江夫人覺得,在下也配不上這‘貴客’二字?”
江鴻漸慌忙起身行禮:“謝公子言重了,內子只是心疼女兒,說話失了分寸……”
“心疼女兒?”
謝承煜目光落在江月柔身上,后者被他瞧得渾身發顫,竟忍不住哭出聲來,“江小姐的茶盞里有毒,江夫人不想著徹查真相,卻急著治下人的罪,在下若是旁人,怕是要以為江府故意包庇兇手了。”
林晚暗暗心驚。謝承煜這話看似在替她出頭,實則暗藏鋒芒——
既坐實了江府內宅有兇手,又將矛頭指向王氏的管理失職,更隱隱暗示江家與毒物來源有關。
這個男人果然如賬冊里記載的那般,步步為營,每句話都藏著玄機。
“謝公子誤會了,”林晚適時開口,“妹妹相信嫡母絕無此意。不如這樣,讓妹妹隨謝公子去藥鋪走一趟,親自查驗昨日的藥材,也好還嫡姐一個清白。”
江鴻漸剛要開口拒絕,謝承煜已率先點頭:“甚好。江家藥鋪號稱‘金陵第一藥行’,若是連藥材都管不好,恐怕難以服眾。”
王氏的臉色由白轉青,卻不敢阻攔。
林晚跟著謝承煜走出祠堂時,瞥見秋菊正扶著廊柱往這邊瞧,袖口露出半片薄荷葉——
那是她今早讓秋菊去藥鋪傳遞的信號,意思是“借謝公子之勢,查藥鋪賬冊”。
江家藥鋪坐落在金陵城西,青瓦白墻的門臉上掛著“林記藥行”的舊匾,被新漆的“江記”二字蓋了大半。
林晚跟著謝承煜跨進門檻,鼻尖頓時被濃郁的藥香包裹,卻在其中辨出了幾分熟悉的氣息——
那是實驗室里常有的,某種化學物質混合著草藥的味道。
“謝公子想看什么?”
周掌柜迎上來,目光在林晚腕間的玉鐲上停留一瞬,“小店的藥材都是從南洋、塞北直運而來,您瞧這枸杞,可是甘州的頭茬……”
“不必客套。”
謝承煜直奔主題,“把昨日供給江府的靜心草、茉莉花瓣,還有庫存的烏頭,都拿出來。”
周掌柜的手抖了抖:“烏頭?那可是劇毒之物,小店向來管控極嚴,怎會……”
“怎么,拿不出來?”
謝承煜挑眉,親衛已按住腰間的佩刀。林晚趁機走到藥柜前,指尖劃過標著“烏頭”的抽屜——
銅鎖上有新鮮的撬痕,顯然有人昨夜動過。
“慢著,”她忽然開口,“謝公子要查的是昨日的毒茶,又何必盯著烏頭?
依我看,不如先瞧瞧這靜心草。”
她伸手取過藥罐,揭開蓋子時故意讓銀質證物袋墜入罐中,攪起一片藥粉:“周掌柜,這靜心草的氣味似乎不對——
茉莉香混著烏頭味,莫不是混了別的藥材?”
周掌柜臉色大變,剛要開口,謝承煜已接過藥罐,用銀簪挑起藥粉細看:“確實有烏頭粉末。江家藥鋪竟敢將劇毒之物混入安神藥,若是傳出去……”
“不可能!”
王氏的尖叫從門外傳來,她不知何時跟了過來,“定是你們聯手陷害!周掌柜,你從前是林氏的陪嫁,早就盼著江家倒霉是不是?”
周掌柜撲通跪下:“太太明鑒,小店的藥材都是按您的吩咐……”
“住口!”
王氏慌了神,卻為時已晚。
林晚盯著她驟然慘白的臉,忽然想起賬冊里“麝香二兩,送主母院”的記載——
原來王氏不僅用烏頭害她,早在十年前,就用同樣的手段害了林姨娘。
“謝公子,”她輕聲道,“不如讓我來驗驗這些藥材?或許能發現些別的線索。”
謝承煜側身讓開,目光里閃過一絲探究。
林晚取出隨身攜帶的瓷瓶,里面裝著她昨夜用醋和明礬調配的“顯影液”——
古代沒有現代的化學試劑,她便用土法模擬酸性環境,只為讓烏頭堿結晶顯形。
“看好了,”她將藥粉撒在瓷盤里,滴入顯影液,“真正的靜心草遇酸不變色,可這藥粉……”
話音未落,瓷盤里的粉末竟漸漸透出青黑色,在燭光下宛如細小的冰晶。
謝承煜眸色一沉,親衛已抽出佩刀抵住周掌柜咽喉:“說,是誰讓你在靜心草里摻烏頭的?”
周掌柜渾身發抖,偷瞄著王氏,卻見林晚腕間的玉鐲在藥液反光中轉動,露出“晚吟親啟”的刻痕。
那是林姨娘臨終前交給他的暗號,意味著眼前的姑娘已接過了藥鋪的秘密。
“是……是太太。”
他咬咬牙,“太太說庶女久病不愈,需在參湯里加些‘靜心草’,讓她安分待在佛堂……”
“你胡說!”
王氏踉蹌著后退,卻被江鴻漸一把抓住手腕,“老爺,我都是為了江家啊!林氏的女兒留著就是個禍患,她遲早會揭穿當年……”
“當年什么?”
謝承煜逼近半步,聲音里已帶了殺意。
林晚見狀,故意將玉鐲轉到內側,讓“青燈照藥魂”的刻痕對著江鴻漸——
那是生母留給父親的警示,卻被他當作視而不見的塵埃。
江鴻漸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甩袖而去:“把王氏禁足主院,沒有我的命令,不許踏出半步!”
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藥鋪的窗欞,照在林晚腕間的玉鐲上。
謝承煜望著她指尖沾著的藥粉,忽然開口:“五姑娘對藥理這般精通,倒像是……”
“像是仵作?”
林晚輕笑,故意用帕子擦去指尖的藥粉,“妹妹久病成醫,不過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謝公子若是嫌棄,以后不來江府便是。”
謝承煜盯著她眼底的光,忽然想起昨夜及笄宴上,那個轉身時裙擺輕揚的身影——
她看似柔弱,卻在關鍵時刻遞出證物袋,又在祠堂里步步緊逼,竟讓王氏這樣的內宅老手節節敗退。
“在下從不嫌棄聰明人。”
他忽然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尤其是像五姑娘這樣,總能給人驚喜的聰明人。”
林晚心頭一跳。
這是謝承煜第一次對她表露認可,那雙冷冽的眸子里,竟有了幾分審視獵物般的興味。她福了福身,故意退后半步:“謝公子謬贊,妹妹不過是求個自保罷了。”
離開藥鋪時,秋菊抱著包好的藥材跟在身后,里頭藏著林晚偷偷取出的賬冊殘頁——
那上面記著去年冬天,江家藥鋪向西北運送“金瘡藥”的記錄,卻用密語標注了“烏頭堿十斤”。
這或許就是謝承煜追查的軍糧案線索。
佛堂的木門再次關上時,林晚望著案頭的銀針,忽然想起謝承煜臨走時的眼神——
那不是欣賞,而是試探,像是在問:你究竟是誰?
腕間的玉鐲貼著皮膚發燙,像是在回應這個問題。
林晚摸了摸鐲內側的刻痕,輕聲道:“我是江晚吟,也是林晚。但不管是誰,都不會讓害死母親的人,好過。”
窗外,一縷陽光穿透云層,照在供桌上的《金剛經》上。
林晚翻開書頁,露出夾在其中的驗毒報告——
那是她用古代文字記錄的烏頭堿特性,旁邊貼著從藥鋪帶出的毒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