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未到，刺骨的寒意就把溫玉凍醒了。她一個激靈坐起身，第一反應就是撲到對面床邊。手指探到陳棲梧鼻下，感受到那絲微弱卻依舊存在的氣息，又看到眉心“養神符”的微光未滅，她才長長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下來。

“還好……”她低聲自語，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屋外天色還是深青，寒風從窗戶的破洞里嗚嗚灌進來。溫玉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哈出一口白氣。她動作麻利地起身，用冰冷的井水胡亂抹了把臉，刺骨的涼意讓她瞬間清醒。

她走到陳棲梧床邊，動作習慣性地放輕。破布巾沾了冷水，擰得半干。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陳棲梧光潔卻冰冷的額頭、臉頰。指腹下的肌膚細膩如寒玉，溫玉的眼神專注，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細致。擦到下頜時，她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陳棲梧淡色的唇，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趕緊移開視線，耳根有些發熱。

“今日要去‘寒霜圃’當值了，”溫玉一邊擦拭，一邊像是說給陳棲梧聽，又像是自言自語，“王管事說了，那片地里的‘霜刃草’金貴得很，伺候不好要扣月例的……”她頓了頓，看著陳棲梧毫無反應的臉，聲音低了些，“你……好好的，等我回來。”

她掖好陳棲梧身上的衣物，確認沒有透風的地方，這才拿起床頭那本嶄新的《基礎引氣訣》和一塊硬邦邦的雜糧餅，匆匆出了門。

***

靈植院占地頗廣，劃分成不同區域。溫玉被分到的“寒霜圃”位于一處背陰的山坳，寒氣比別處更重。圃田里種著一片片低矮的草植，葉片狹長如劍，邊緣泛著金屬般的冷硬光澤，正是需要精心照料的“霜刃草”。

“磨蹭什么！沒看到日頭都快上來了？”一個尖利刻薄的聲音響起。留著山羊胡的王管事背著手，站在田埂上，三角眼挑剔地掃視著陸續趕來的外門弟子。

溫玉趕緊小跑過去，和其他幾名弟子站成一排。“王管事早。”

王管事鼻子里哼了一聲，目光在溫玉凍得發青的臉上停留一瞬，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溫玉是吧？新來的？乙上資質？哼，到了這靈植院，是龍也得盤著！寒霜圃的霜刃草，每日需引山澗寒泉澆灌三次，以靈力疏導寒氣入其根莖，促其葉鋒銳利！靈力不足或寒氣不純，都會影響靈草品質！聽明白了？”

“明白了，王管事。”溫玉和其他人一起應聲。

“你，”王管事枯瘦的手指一點溫玉，“負責東頭那三畦！林挽燈，你帶帶她！”說完，便踱著方步去巡視別處了。

一個穿著同樣灰撲撲外門弟子服、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女應聲站了出來。她面容清秀，但眉眼間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郁氣和不易察覺的倨傲，看人的眼神總像是隔著一層什么。她便是林挽燈。

“跟我來。”林挽燈的聲音沒什么溫度，轉身就往東邊走。溫玉連忙跟上。

林挽燈動作倒是利索，拿起圃邊的木桶，從旁邊一條冒著寒氣的溪流中打水。“看好了，引水要穩，澆灌要均勻覆蓋根部，不能多也不能少。”她一邊示范，一邊快速說道，“然后，運轉你的靈力，像這樣……”她掌心貼在濕冷的泥土上，一層極淡的、帶著冰寒氣息的白色微光透入地面。幾株霜刃草的葉片似乎微微挺直了些，邊緣寒光更盛。

溫玉學著她的樣子打水、澆灌。冰冷的溪水濺在手上，凍得她指尖發麻。她努力回憶《基礎引氣訣》的口訣，調動體內那微弱得可憐的水木靈力。淡青和淺藍交織的微光在她掌心艱難亮起，小心翼翼地按向濕冷的泥土。

“噗……”一聲輕微的悶響。溫玉感覺自己的靈力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墻，非但沒能疏導寒氣，反而被那霜刃草本身蘊含的銳利寒氣反沖了一下，震得她手腕發麻，靈力瞬間潰散。那幾株霜刃草反而蔫巴了一點。

“笨手笨腳！”林挽燈蹙起秀氣的眉毛，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靈力運轉要順著草葉本身的‘勢’！你那是硬塞！木靈根的那點生機用來護住自己不被寒氣侵體就不錯了，疏導寒氣主要靠水靈根的柔韌！再來！”

溫玉抿緊嘴唇，額角滲出細汗。她重新凝聚起靈力，這次更專注地感受著霜刃草葉片上散發的絲絲銳利寒氣，嘗試著用水屬性的靈力去包裹、引導……淡藍色的微光艱難地纏繞上那無形的寒氣，一點點地滲入泥土。雖然依舊緩慢生澀，但這次沒有反沖，幾株霜刃草的狀態似乎穩定了。

林挽燈抱著手臂在一旁看著，沒再出聲斥責，但眼神里那點“資質尚可，悟性一般”的評判意味更濃了。她似乎對教導新人毫無熱情，只求完成任務。

勞作枯燥而艱辛。寒霜圃的寒氣無孔不入，即使溫玉努力運轉靈力護體，四肢也很快凍得僵硬麻木。更別提要不斷彎腰澆水、疏導，腰背酸痛得像是要斷掉。汗水混著寒氣，浸透了內衫，又冷又黏。

好不容易熬到午時短暫的休憩。溫玉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跑到寒霜圃旁邊一塊相對避風的巖石后，掏出那塊硬邦邦的雜糧餅，小口啃著。冰冷的餅子噎得她直皺眉。

“喂，新來的。”林挽燈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她也找了塊石頭坐下，離溫玉不遠不近。

溫玉抬起頭：“林師姐？”

林挽燈沒看她，目光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主峰，眼神有些飄忽，語氣卻帶著一絲探究：“聽說……你屋里躺著個美人？還是魚桓子掌門親自帶上山的？測靈根時動靜大得很？”她終于轉過頭，看著溫玉，眼神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近乎審視的光芒，“什么來頭？長什么樣？”

溫玉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警惕。她咽下嘴里的餅渣，含糊道：“是受了重傷，魚掌門心善。長得……是很好看。”她不想多說。

“呵，好看？”林挽燈嘴角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別的什么，“能有多好看？再好看，現在不也是半死不活地躺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刻，目光重新投向主峰，帶著一種深藏的渴望，“這上清宮，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皮囊和‘驚世’的天賦。能活下來，能往上爬，才是真本事。”

溫玉沉默地啃著餅，沒接話。她能感覺到林挽燈身上那股不甘和壓抑的銳氣，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劍，隨時可能傷人傷己。

下午的勞作更加難熬。溫玉負責的那幾畦霜刃草，靠近邊緣有幾株長得格外高大，葉片如真正的短劍般挺立，寒氣逼人。在她試圖引水澆灌時，其中一株葉片邊緣極其鋒利的霜刃草，似乎被她的動作驚擾，葉片無風自動，猛地一擺！

“嗤啦！”

一聲輕響。溫玉只覺得左手小臂外側一涼，隨即是火辣辣的刺痛！低頭一看，灰撲撲的衣袖被劃開一道口子，手臂上赫然多了一道寸許長的血痕，鮮血瞬間涌出，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那傷口邊緣還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寒氣直往骨頭里鉆。

“嘶！”溫玉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不遠處的林挽燈瞥了一眼，眉頭都沒動一下，冷冷道：“霜刃草葉鋒如鐵，寒氣侵體。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旁人。運轉靈力護住傷口，別讓寒氣壞了筋脈。”

溫玉咬著牙，忍痛調動體內微弱的木屬性靈力，帶著一絲生機的青光覆上傷口，勉強驅散了些許寒意，止住了血，但傷口依舊刺痛。她看著那幾株挺拔鋒銳、寒氣森森的霜刃草，又低頭看看自己手臂上那道凝結著白霜的傷口，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鋒利、堅韌、寒冷……這不就像劍嗎？**

她想起陳棲梧測靈根時那凍結一切的慘白寒光，想起她無意識間釋放的、切割墻壁的恐怖銀芒……那是一種極致的冰寒與鋒銳！而她溫玉，身具水木雙靈根。水，至柔，亦可至堅，可化無形亦可凝寒冰！木，主生，亦可為韌，支撐形體，生生不息！

一個大膽的想法在她心中滋生：**如果……我能像控制水流引導寒氣那樣，去控制……劍呢？**

這個念頭讓她心跳加速。她不再僅僅把這繁重的勞作看作苦役，目光掃過那些姿態各異、鋒芒畢露的霜刃草葉，仿佛在看無數天然的劍譜。她開始更仔細地觀察每一片草葉的彎曲角度、挺立姿態、寒氣流轉的軌跡，甚至在引水疏導時，不自覺地模仿著那些葉片擺動的軌跡去運轉自己的靈力。

動作依舊笨拙，甚至因為分心觀察又被草葉劃破了兩處衣角。林挽燈看著她“傻乎乎”盯著草葉看的樣子，嗤笑一聲，懶得再看。

傍晚收工時，溫玉已是筋疲力盡，手臂和小腿又添了幾道細小的劃痕，凍得臉色發青。但她眼中卻亮著一簇與疲憊截然不同的光芒。她謝過（或者說應付過）林挽燈，幾乎是跑著沖回那間破敗的木屋。

推開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溫玉第一眼就看向陳棲梧的床。

陳棲梧依舊安靜地躺著，眉心符光微弱。溫玉習慣性地走過去，想查看她的狀況。就在她靠近床邊，低頭準備為她整理滑落衣角的瞬間——

她清晰地看到，陳棲梧那如同寒鴉羽翼般的長睫毛，極其輕微地、快速地顫動了一下！

動作細微得如同錯覺！但溫玉的心跳，卻在那一瞬間，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陳棲梧的臉。

幾息之后，那濃密的睫毛再次顫動了一下！比剛才更清晰一點！緊接著，陳棲梧那淡色的、如同冰雕花瓣般的唇，極其微弱地抿了抿，喉嚨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如同冰屑碎裂般的輕哼。

溫玉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想要去觸碰，卻又怕驚擾了什么，停在半空。

“你……”溫玉的聲音干澀發緊，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你能……聽見嗎？”

回應她的，只有陋室里更深的寂靜，和窗外呼嘯而過的寒風。陳棲梧的睫毛停止了顫動，又恢復了沉睡的姿態，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溫玉極度疲憊下的幻覺。

溫玉的手緩緩落下，指尖輕輕拂過陳棲梧冰涼的手背。那冰冷的觸感無比真實。

不是幻覺！

她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痛感，卻壓不住心底翻涌的激動和酸楚。她看著陳棲梧沉睡的容顏，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道已經結痂、但依舊殘留著霜痕的傷口。腦海中，霜刃草葉的鋒芒，水流引導寒氣的軌跡，與陳棲梧那驚世的冰寒力量隱約交織在一起。

她轉身走到屋子角落，拿起那本嶄新的《基礎引氣訣》。月光從破窗照進來，落在書冊上。溫玉翻開了第一頁，目光卻越過了那些基礎口訣，投向了窗外清冷的月色。

她需要力量。更強的力量！不僅僅是為了照料靈植，不僅僅是為了在這外門生存下去。更是為了守護眼前這縷微弱的生機，為了……有朝一日，或許能真正觸及那冰封世界邊緣的一角。

練氣？不夠！或許……劍，會是一條路？一條結合了她的水木靈力、甚至可能……與“她”的力量隱隱呼應的路？

溫玉的眼神，在疲憊與傷痕之下，第一次燃起了名為“渴望”的火焰，銳利如初生的劍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