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碧波潭死里逃生后，溫玉的日子似乎更忙碌了。手臂和后背的傷需要調養，寒霜圃的勞作不能停，庶務堂的任務她暫時不敢再碰，而最大的變化，來自于沈卻。

不知從何時起，沈卻出現在溫玉面前的頻率陡然增高。他總能“恰好”在溫玉結束勞作的疲憊時刻出現，手里不是捧著幾個從后山摘的、汁水飽滿的野果，就是揣著兩塊省下的、還帶著點溫熱的雜役處粗糧餅子。有時是一小包據說能緩解寒氣侵體疼痛的廉價草藥粉，甚至有一次，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小塊粗糙的獸皮，獻寶似的塞給溫玉：“墊在硬板床上，能暖和點！”

“沈卻哥，你不用這樣……”溫玉看著沈卻臉上帶著雜役處特有的疲憊和淤青，卻依舊擠出憨厚的笑容，心中有些不忍。她明白沈卻的心意，但這份情意讓她感到負擔。她對沈卻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和深深的感激尤其是救命之恩，并無半分旖旎念頭。

“沒事！玉兒你救過我娘，現在又……又在仙門里不容易！我別的本事沒有，力氣有的是！”沈卻總是撓著頭，眼神熱切又帶著點卑微的討好，“你……你收著就行！別嫌棄！”

溫玉天性純善，念著舊情和恩義，實在說不出拒絕的話。每次沈卻送來東西，她只能硬著頭皮收下，道聲謝，再找些自己能弄到的、比如寒霜圃邊緣長得不太好的霜刃草葉“不值錢，但帶點寒氣，沈卻說雜役處工頭喜歡泡水喝”之類的東西回贈，試圖保持一種她認為的“平等”。

每當這時，只要陳棲梧在屋里，溫玉總能感覺到一絲異樣。陳棲梧大部分時間依舊沉默，或閉目養神，或望著窗外虛空。但當沈卻殷勤地遞東西，溫玉無奈收下并道謝時，屋內的溫度總會毫無征兆地下降那么一絲絲。極其細微，如同錯覺。或者，陳棲梧會突然輕咳一聲，聲音清冷，打斷沈卻尚未說完的、帶著明顯愛慕的絮叨。又或者，她會看似隨意地翻動一下溫玉放在她床邊的那本《基礎引氣訣》，發出輕微的“嘩啦”聲。

這些動作都極其自然，不著痕跡。沈卻神經粗大，完全感覺不到。溫玉心思單純，只覺得可能是陳棲梧身體不適或無聊，并未深想。只是每次沈卻走后，她看著陳棲梧那張依舊沒什么表情的側臉，心里會莫名地松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擔。

溫玉不知道的是，沈卻這突如其來的、頻繁的“獻殷勤”，背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推動——林挽燈。

一次在靈植院水房打水時，林挽燈“偶遇”了正在清洗雜役處工具的沈卻。她一反常態，沒有露出慣常的冷淡和鄙夷，反而主動搭話。

“你就是溫玉的那個同鄉？叫沈卻？”林挽燈的聲音沒什么溫度，但至少沒帶刺。

沈卻受寵若驚，連忙點頭：“是，是！林師姐好！”

“溫師妹最近傷還沒好利索吧？”林挽燈狀似無意地問，“寒霜圃那活兒可不輕松。”

“是啊是啊！”沈卻立刻大倒苦水，“玉兒可辛苦了！手都凍傷了！我看著都心疼！”

“哦？”林挽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心疼？那你光看著有什么用？她一個人在靈植院，無依無靠的，受了傷也沒人照顧，連口熱乎的都難吃上。”她頓了頓，語氣帶著點“過來人”的指點意味，“女孩子嘛，尤其在這種時候，最需要人關心體貼了。送點吃的用的，多陪陪她，讓她知道有人惦記著，比什么都強。你說是吧？”

這番話如同醍醐灌頂，瞬間點醒了沈卻！對啊！自己光想著對玉兒好，卻不知道怎么表達！林師姐說得太對了！于是，便有了后面沈卻頻繁送溫暖的一幕幕。林挽燈偶爾“偶遇”沈卻，還會“不經意”地指點兩句：“聽說后山南坡的果子甜……”“雜役處廚房的張老頭好酒，你弄點寒煙草葉去換，說不定能弄到點熱乎的……”

林挽燈的目的很簡單：用沈卻這個傻小子纏住溫玉！只要溫玉被沈卻的殷勤絆住手腳，無暇他顧，她就有機會接近那個她真正渴望的目標——陳棲梧！

機會很快來了。

這日午后，溫玉被王管事臨時叫走，去庫房清點一批新到的靈植種子，至少需要大半個時辰。沈卻也被雜役處工頭安排了重活，脫不開身。

林挽燈一直留意著那間破屋的動靜。確認溫玉離開后，她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洗得發白的衣襟，臉上努力擠出一個她認為最恭敬、最誠摯的表情，走到那扇破舊的門前，輕輕叩響。

“陳前輩？晚輩林挽燈，靈植院外門弟子，有事求見。”她的聲音刻意放得輕柔，帶著十二萬分的恭敬。

屋內一片寂靜。

林挽燈耐心等了片刻，再次叩門：“陳前輩？晚輩心慕前輩冰系道法，驚為天人！懇請前輩垂憐，收晚輩為徒，哪怕只是記名弟子！晚輩愿執弟子禮，終身侍奉前輩左右！”她的語氣越發懇切，帶著壓抑不住的狂熱。

依舊沒有回應。

林挽燈不甘心，她咬了咬唇，繼續道：“前輩！晚輩雖資質愚鈍，但對冰系術法有天然的親近之感！您看！”她運轉起自己修習的《牽絲引》功法中那點微末的冰寒之氣，掌心凝聚出一層薄薄的白霜，試圖引起屋內人的注意。“晚輩定當刻苦修行，絕不負前輩教導之恩！”

屋內，陳棲梧靠坐在硬板床上，身上裹著溫玉的舊棉襖。她微微側著頭，目光落在窗外一株被寒風吹得搖晃的枯草上，對門外那飽含熱情和渴望的懇求置若罔聞。林挽燈的聲音和那點微弱的冰寒氣息，在她感知中，如同夏蟲嗡鳴，激不起半分漣漪。她甚至覺得有些……吵鬧。打擾了她看草。

林挽燈在門外站了許久，從懇切到焦急，再到隱隱的失落和不解。她不明白，為何這位前輩如此冷漠？自己表現的還不夠虔誠嗎？就在她心灰意冷，準備暫時離開另尋機會時——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人從里面拉開了。

林挽燈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狂喜涌上心頭！前輩終于愿意見她了？！

然而，出現在門口的，依舊是那張蒼白清絕、卻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陳棲梧只是拉開了門，冰魄般的眸子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沒有被打擾的不悅，也沒有對拜師的興趣，平靜得像是在看一塊石頭。然后，她伸出手，指向水缸的方向。

林挽燈愣住了，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是院角那個半滿的水缸。

“前輩……您是要……水？”林挽燈試探著問，心里一片茫然。

陳棲梧沒說話，只是又指了指水缸，然后收回了手，轉身走回屋內，似乎剛才開門的動作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待客”興趣。

林挽燈站在門口，端著凝聚白霜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恭敬和狂熱徹底凝固，化作一種難言的尷尬和失落。她感覺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前輩根本不在意她的冰系天賦，不在意她的拜師請求，她只是……想要水？或者，只是嫌她擋著門了？

巨大的挫敗感讓林挽燈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看著那扇再次變得沉默的門板，最終咬了咬牙，還是走到水缸邊，拿起旁邊的木桶，默默地打滿了一桶水，放在門口。做完這一切，她對著緊閉的房門深深行了一禮，低聲道：“晚輩告退。”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失落，轉身快步離開，背影有些狼狽。

屋內，陳棲梧靠回床頭，目光重新落回窗外那株枯草上。屋外發生的一切，似乎從未進入她的感知。她只是在溫玉離開前，似乎聽到她嘀咕了一句“水快沒了”，而剛才那個聒噪的人正好在門口……僅此而已。

***

溫玉抱著幾袋沉重的靈植種子，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小屋時，夕陽已將天邊染成橘紅。她一眼就看到門口放著一桶滿滿的清水，心中奇怪，難道是沈卻哥送來的？

推開門，陳棲梧依舊保持著之前的姿勢，仿佛從未動過。溫玉放下種子，活動著酸痛的胳膊：“我回來了。門口的水是你打的嗎？還是沈卻哥……”

話音未落！

一股浩瀚磅礴、如同山岳降臨般的威壓毫無征兆地籠罩了整個破敗的小院！瞬間驅散了深秋的寒意，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溫玉只覺得呼吸一窒，雙腿發軟，幾乎要跪倒在地！她驚駭地抬頭望去！

只見小屋門口，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位身著玄色云紋道袍、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如同星空的老者。他須發皆白，身形并不高大，但站在那里，卻仿佛是整個天地的中心！他周身并無刻意散發的靈光，但那無形的威嚴和氣度，讓溫玉瞬間明白了來人的身份——這是遠超王管事、趙執事，甚至魚桓子掌門的存在！極有可能是上清宮真正的巨頭之一！

老者并未看溫玉，他那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穿透了昏暗的陋室，如同實質般，牢牢地鎖定了靠坐在硬板床上、同樣抬起了眼眸的陳棲梧！

他的目光在接觸到陳棲梧那雙冰魄墨玉般的眸子時，瞳孔猛地一縮！臉上那古井無波的神情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先天道體……竟真的是……先天道體？！而且……”老者的聲音低沉而充滿威嚴，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溫玉心上，他死死盯著陳棲梧，仿佛要將她徹底看穿，“……根基損毀至此……究竟是何人所為？！”

陋室內的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凍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