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本來斜靠在柱子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聞言也站直身子，目光投向林鳳兮，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和期待。

林鳳兮抬起眼，平靜地迎上曹操那探尋的目光。

她的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有點想笑。

“此地人多口雜，不便詳談?！辈懿賿咭曇谎劭諘绲拇髲d，轉身邁步，“隨孤來書房。”

書房內，燭火通明。

曹操在主位坐下，郭嘉則隨意地找個地方靠著，只有林鳳兮，筆直地站在書房中央，像一柄出鞘的利劍。

這里的氣氛，比剛才在宴會上，還要凝重數倍。

“說吧，孤要聽真話?！辈懿俚氖种?，在桌案上輕輕敲擊，發出規律的聲響，“無論好壞，但說無妨?！?/p>

林鳳兮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大腦，正在飛速整理著所有已知的情報和數據。歷史書上的記載，講武堂送來的軍情，格物院收集的民生信息，還有她對這個時代人性的觀察。

片刻之后，她開口，聲音清冷而穩定。

“回答丞相的問題之前，鳳兮想先做一個簡單的系統性分析。我們先看對手，袁紹?！?/p>

她沒有用任何恭維的開場白，直接切入正題。這種風格，讓曹操和郭嘉都精神一振。

“首先，是袁紹的優勢，這也是我們不能忽視的客觀事實?！?/p>

“第一，名望。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在許多士人心中，他才是漢室正統的維護者。這是丞相目前不具備的輿論優勢。”

“第二，地盤。他占據冀、青、幽、并四州，地大物博，人口眾多，錢糧充足。從硬實力的數據上看，他的資源儲備，數倍于我們?！?/p>

“第三，兵力。號稱七十萬大軍，即便有夸大的成分，其可用之兵，也遠在我軍之上。麾下顏良、文丑、張郃、高覽，皆是河北名將。”

她每說一條，曹操的臉色就沉一分。

這些話，沒人敢在他面前這么直白地說出來。

郭嘉在一旁，嘴角卻泛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這只是前菜，真正的好戲還在后頭。

果然，林鳳兮話鋒一轉。

“但是，”她加重這兩個字的語氣，“一個機構的強大與否，不只看它的體量，更要看它的內部結構和運行效率。而袁紹這個龐大的組織，在我看來，充滿了致命的結構性缺陷?！?/p>

“其一，在領導者層面。袁紹此人，鳳兮觀其過往行事，可總結為八個字：外寬內忌，好謀無斷?！?/p>

“他喜歡聽取各方意見，擺出禮賢下士的姿態，這讓他看起來很有氣度。但當各種意見擺在他面前時，他卻往往猶豫不決，錯失良機。更致命的是，他能聽取建議，卻不能真正信任和重用那些提出正確建議的人。田豐、沮授之才，天下聞名，但在他麾下，卻處處受制。這樣的領導者，順風時或許能維持，一旦遭遇逆境，必然會做出錯誤的判斷。”

郭嘉聽到這里，忍不住撫掌一笑：“鳳兮此言，可謂一針見血?！?/p>

林鳳兮看他一眼，繼續說道：“其二，在管理層層面。派系林立，內耗嚴重。他的幾個兒子，已經開始明爭暗斗，各自培養勢力。他麾下的謀士，以郭圖、逢紀為首，分成兩派，互相傾軋。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如何戰勝丞相，而是如何扳倒政敵，鞏固自己的地位。這樣的團隊，毫無凝聚力可言，指令傳達下去，必然會被打折扣，甚至被曲解利用?！?/p>

“其三，在執行層層面。軍紀不明，賞罰不公。袁軍看似人多，但其中多有被強征的農夫，訓練不足，士氣不高。顏良、文丑有勇無謀，可為先鋒，不可為大將。張郃、高覽雖有將才，卻非其心腹，彼此之間亦有間隙。一支內部不團結的軍隊，人數再多，也不過是烏合之眾。”

“最后，是后勤。從河北到官渡，補給線漫長。這漫長的補給線，就是他最脆弱的生命線。一旦被切斷，七十萬大軍，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p>

一番話說完，書房內一片寂靜。

曹操臉上的凝重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思索和震撼。

這些問題，他的謀士團也曾零零散散地分析過。但從未有人像林鳳兮這樣，用如此清晰的邏輯，從上到下，把袁紹這個龐然大物，剖析得如此透徹。

“說得好?！辈懿俚穆曇衾?，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那依你之見，孤的優勢，又在何處？”

“丞相的優勢，恰恰是袁紹的劣勢?！绷著P兮的語氣，依舊平靜。

“第一，道義。丞相奉天子以令不臣，師出有名。這不僅是口號，更是能瓦解敵軍士氣的無形利器?！?/p>

“第二，核心。丞相本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且決斷果敢。這一點，與袁紹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一個高效的決策核心，是丞相最大的優勢。”

“第三，團隊。丞相麾下的文臣武將，大多是跟隨丞相多年的舊部，彼此之間有信任，有默契，凝聚力極強。這是一個高效運轉的戰斗團體?！?/p>

“第四，根基。丞相在許都推行屯田，鼓勵格物，后方穩固，糧草雖不如袁紹多，但足以支撐一場持久的戰爭。且格物院所出的新式軍備與藥品，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兵力的不足?！?/p>

她說完優勢，又毫不客氣地指出劣勢。

“當然，我們的弱點也很明顯。兵力不足，地盤不大，新得的徐州等地，人心未穩。所以，我們輸不起。任何一次大的失敗，都可能是致命的?！?/p>

郭嘉此時終于開口，他端著酒杯，走到林鳳兮身邊，懶洋洋地補充一句：“鳳兮的分析，與嘉的‘十勝十敗論’，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鳳兮是從格物的角度，把人與事，都當成了可以計算和分析的變量，更為直接?！?/p>

他看著林鳳兮，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欣賞。

這世上，能懂他的人不多。眼前這個女子，無疑是最懂他的那一個。

曹操長長地舒一口氣。

他站起身，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林鳳兮的這番話，像一陣強心劑，驅散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因袁紹勢大而產生的陰霾。

他看中的這把劍，不僅鋒利，還有著看透全局的視野。

他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盯著林鳳兮，那眼神，像一頭即將捕食的猛虎。

“優劣了然于胸。然則，克敵制勝之策，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