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
曹操大帳的燈火，是整個官渡營地唯一的光源。
他坐在案后，沒有看沙盤，沒有看戰報。他的面前，放著那個盛過血水的銅盆。
帳外的風聲凄厲，嗚嗚作響。
突然，帳簾被人猛地掀開。
一股風雪卷了進來，伴隨一個身影。
那人渾身泥水，左臂用布條胡亂綁著，黑色的血跡滲透了布條。他臉上滿是劃痕，嘴唇干裂，整個人像一具剛從墳墓里爬出的尸體。
他是隼。
守衛的親兵舉刀上前，想攔住他。
“滾開！”曹操出聲喝止。
隼沒有看任何人。他踉蹌著沖到曹操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個蠟丸，用盡全身力氣，雙手舉起。
“統領…急令…”
他的聲音，像破舊的風箱。
說完這兩個詞，他的身體一軟，直挺挺倒了下去。
兩名親兵立刻上前，將昏死的隼抬了出去。
曹操拿起那個還帶著體溫和血腥味的蠟丸。
他用指甲劃開蠟封，里面是兩卷用油布裹緊的絹布，一卷大，一卷小。
他先展開那卷大的。
炭筆的字跡很急，但每一筆都清晰有力。
【郭奉孝急癥救治方案·第一版】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文字。
【主藥方·清肺解毒湯】
君藥：黃連三錢，酒炒。
臣藥：生石膏一兩，先煎。
佐藥：杏仁三錢，去皮尖。
使藥：生甘草兩錢。
......
曹操不懂醫，但他看得懂這其中的邏輯和章法。這和他看兵法布陣圖的感覺一樣。主次分明，環環相扣。
他繼續往下看。
【護理細則·十二條】
一、居所：絕對保暖，木炭不可斷。
二、飲食：禁油膩、發物、酒！日食五次流質。
三、飲水：每日飲溫水至少兩升。
四、靜養：絕對臥床！禁見外客！禁談軍務！
......
曹操的動作停住。
這些東西，不像藥方。
更像一份軍令。
一份規定了如何打贏一場戰爭的軍令。
這場戰爭的敵人，是郭嘉體內的病魔。
她的醫術，已經超出了“術”的范疇。
這是一種道，一種掌控一切的規則。
他心中生出巨大的感嘆。為她的才華，也為她的有情有義。
他放下這卷絹布，又拿起了那卷小的。
絹布很小，上面只有一行字。
八個字。
【奉孝，信我，等我回來。】
沒有稱謂，沒有落款。
就像兩個人之間最私密的低語。
曹操看著這八個字，帳內明明燒著火盆，他卻感到一股寒意。
不是殺氣。
是一種他無法形容的煩躁。
他可以容忍她和郭嘉是知己，他欣賞這種惺惺相惜。
但是，“信我，等我回來”，這是一種承諾。一種不需要任何解釋，便能被對方無條件信任的默契。
這份默契，不屬于他。
他把兩卷絹布拍在案上，對著帳外大吼：“李太醫！給我滾進來！”
李太醫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跪在地上。
“主公…”
曹操把那卷大的絹布扔到他面前。
“照方抓藥！立刻！馬上！上面寫的每一個字，都不能錯！”
李太醫撿起絹布，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主公！不可啊！此方用藥太過霸道，黃連與石膏同用，皆為大寒之物，郭祭酒身體虛弱，恐承受不住啊！”
“你的意思是，她會害奉孝？”曹操的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
李太醫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臣…臣不敢…”
“不敢就去辦。”曹操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記住，她的方子，比你們所有人的命都值錢。奉孝若有半分差池，你們就一起去陪葬。”
李太醫不敢再多說一個字，拿著藥方，手腳并用地退了出去。
一個時辰后。
第一碗湯藥被熬好，送進了郭嘉的營帳。
曹操親自守在帳外，一步不離。
時間一點點過去。
每一刻，都像一場酷刑。
終于，一名親信快步從帳內走出，臉上帶著無法抑制的喜色。
“主公！郭祭酒的熱退了！雖然還在咳，但呼吸平穩多了！”
曹操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下來。
他快步走進營帳，來到床榻邊。
郭嘉依舊在昏睡，但他的臉色，不再是之前那種嚇人的慘白。他的呼吸，雖然微弱，卻均勻綿長。
有效。
她真的做到了。
在千里之外，在袁紹的腹心之地，她只用一張紙，就把郭嘉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一股巨大的感激，涌上曹操的心頭。
他慶幸自己當初力排眾議，把她從一個玩物，變成了“鳳老板”。
但這份感激沒有持續多久。
他又想起了那張小小的絹條。
【奉孝，信我，等我回來。】
她和郭嘉之間，似乎有一道無形的墻。
一道他無法進入的墻。
墻內，是他們二人獨有的精神世界。
墻外，是他這個手握權柄的“主公”。
他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他給了她地位，給了她權力，給了她一支精銳的鳳羽營。他以為他掌控了她的一切。
可她的心，她最珍貴的東西，卻輕而易舉地給了另一個人。
曹操的拳頭，慢慢握緊。
他甚至有些慶幸，慶幸林鳳兮此刻不在官渡。
他無法想象，如果她在這里，親自為郭嘉熬藥，親自為他擦拭身體，他會做出什么事情。
他會嫉妒。
他會發瘋。
他會不顧一切，將她囚禁起來，讓她再也見不到郭嘉，讓她眼中只能有他一個人。
“奉孝有此知己，是其幸事……”
曹操低聲自語，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冰冷。
只是，鳳兮的心，究竟在何處？
他轉身走出營帳，夜風吹在他臉上，讓他沸騰的思緒冷靜了一些。
他對著黑暗中的親衛統領，下達了命令。
“傳我將令，即刻起，鳳羽營的物資供應，提升至最高等級。”
“通知后方，她們需要的一切，人手、金錢、兵器、糧草，不管是什么，全部滿足！誰敢阻攔，殺無赦！”
親衛統領心中一凜，大聲應諾：“諾！”
曹操抬頭，望向冀州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透了無盡的黑夜。
他必須贏下這場戰爭。
然后，把那個不聽話的女人，完完整整地，帶回來。
放在一個，只屬于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