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營帳里,浸透著一股苦澀的藥味。
他斜倚在軟榻上,指間拈著一卷竹簡。他讀得極慢。
旁邊的案幾上,擱著一只空藥碗。碗底還有一點黑色的藥渣。
這是林鳳兮著人送來的新藥方。接連喝了三天,他感覺胸口的悶痛緩了。夜間入睡,咳喘的頻率也減了。
他終于能聚起精神,審閱這些軍務簡報。
營帳的門簾,被一只手猛地掀開。
曹操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
“奉孝,身子可好些了?”曹操開口便問。
郭嘉放下竹簡,掙扎著想坐起來行禮。
“罷了,躺著吧?!辈懿贀]了揮手,徑直在他對面坐下,“別費神了。你安然無恙,勝過一切?!?/p>
他自顧自倒了杯水,一飲而盡。
“主公,可是遇上棘手事了?”郭嘉問。他的嗓音,較前幾日,清亮了些。
“棘手事?是一堆爛攤子!”曹操低聲咒罵,“近來真是撞了鬼。派出去的斥候隊,好幾支都被人伏擊了。就像算準了時辰地點,在那兒等著我們?!?/p>
郭嘉的眉梢,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
“還有?!辈懿俳又溃扒叭?,我命子廉領一隊人馬,去襲擾袁軍的糧道。結果呢,對方仿佛未卜先知,掘好了陷阱等著。子廉險些都折在里面。”
曹操越說火氣越大?!澳阏f,袁紹那飯桶,何時變得如此神機妙算了?他麾下那群謀士,不都是些夸夸其談的庸才嗎?”
郭嘉并未作答。
他緩緩伸出手指,點了點桌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
“主公,將近半月以來的戰報,盡數拿給我一觀?!?/p>
曹操一怔。“你看那些作甚?全是些無關痛癢的小敗仗,莫要擾了你養病?!?/p>
“我意已決?!惫螆猿值馈?/p>
曹操見他面色雖仍舊蒼白,眼神卻銳利清明。他朝外揮了揮手,命親衛將戰報悉數搬來。
片刻,幾十卷竹簡,便堆滿了郭嘉的桌案。
曹操在一旁喝水,繼續發著牢騷。郭嘉則一卷一卷地翻看。
他看得極其專注。
時間,地點,領兵將領,任務詳情,傷亡數字。
他從中抽出幾卷,在面前一字排開。
第一卷:“三日前,校尉李忠,率五十人巡夜烏巢西。子時交接,于黑松林遇伏,無一生還?!?/p>
第二卷:“兩日前,曹洪將軍率三千眾,佯攻袁軍左翼。袁軍似有預判,在我軍必經道設伏。我軍折損三百后撤。”
第三卷:“同日,一隊運送傷藥的輜重,擇最隱蔽的五號密道,依舊被截。全隊陣亡,藥品盡失。”
第四卷:“昨日,夏侯惇將軍所遣斥候,在官渡以北二十里,遭袁軍騎兵精準獵殺。斥候所攜軍令被繳?!?/p>
郭嘉的指尖,在“子時交接”、“必經道”、“五號密道”、“官渡以北二十里”這些字眼上,緩緩劃過。
他的呼吸,陡然變得有些短促。
他克制不住,又開始低咳。
“奉孝!”曹操連忙起身,替他捶背順氣,“都說了別看了。氣傷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郭嘉擺了擺手,強行壓下咳嗽。
他抬起頭,迎上曹操的目光。他的雙眼,亮得驚人。
“主公。”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字字清晰,“我們大營之中,有內鬼?!?/p>
曹操的動作,驟然僵住。
“你講什么?”曹操反問。
“我說,我們中間,出了一個叛徒。一個地位不低的叛徒?!惫我蛔忠活D地重復。
他指著那幾份竹簡。
“李忠的換防時刻,唯有中層校尉知曉。曹洪將軍的佯攻路線,是您與他二人臨機決斷。五號密道,知情者絕不超過五人。夏侯惇將軍的斥候路線,更是臨時下達的口令?!?/p>
“這些情報,看似孤立,互不相干。但它們背后,都指向一個事實。”
郭嘉稍作停頓。
“那就是,袁軍全都提前洞悉。而且,洞悉得一清二楚?!?/p>
“這不是巧合。袁紹沒這份智計,審配等人也非神明。唯一的解釋,是有人,將我們的機密,送了出去?!?/p>
曹操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
他站起身,在帳內來回踱步。
他身上迸發出的殺氣,讓整個營帳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
“誰?”曹操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給孤把他揪出來!孤要將他,一寸一寸地凌遲喂狗!”
郭嘉搖了搖頭。
“主公,此鬼,藏得極深。他能觸及不同層級的機密。我們若這般大張旗鼓地搜查,只會驚動他。他一旦蟄伏,便再難尋覓?!?/p>
“那當如何?”曹操反問,“莫非就任由他,在我們的心腹之地捅刀子?”
郭嘉陷入了沉默。
他思忖了許久。
按部就班的排查,耗時費力,收效甚微。
他需要一個更巧妙的計策。一個能打破常規的計策。
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身影。
那個總能用離經叛道之法,破解難題的人。
“主公,或許,有個人能助我們一臂之力?!惫蔚?。
“何人?”
“鳳老板?!?/p>
曹操的眉頭,鎖得更緊了。“她?區區一女子?她也懂這些?”
“她懂的,或許遠勝我們?!惫握f,“她看待事務的角度,與我等截然不同?!?/p>
他取過筆,在一塊布帛上疾書。
他將近日的狀況,與自己的推斷,盡數列于其上。
最后,他又添上一句:“此事詭譎,如之奈何?盼賜奇謀?!?/p>
他將布條,卷好,塞入一根細小的竹管。
“主公,動用最快的信使,將此物,送至鳳羽營?!?/p>
曹操盯著那根小竹管,眼中閃過一絲猶疑。
但他最終還是頷首,接了過來。
他喚來一名最心腹的親衛,將東西交予他。
“用你的性命,將它送到鳳老板手上。”曹操下令。
親衛領命而去。
帳篷里,復又只剩曹操與郭嘉二人。
氣氛,沉悶得讓人幾乎無法呼吸。
內鬼的陰霾,正悄然籠罩在官渡大營的上空。
……
次日下午。
鳳羽營的信鴿,飛入了郭嘉的營帳。
竹管里,仍是那塊布帛。
上面多了一行娟秀的字跡。
字跡雅致,內容,卻鋒芒畢露。
“內鬼?小事。大索全營是蠢貨的法子。玩個游戲,叫‘垂釣’。”
“你捏造一份假的,但看似至關重要的情報。比如,你要遣一支精銳,去偷襲袁紹的某個要害糧倉?!?/p>
“將這份情報,通過不同的人,‘不經意地’透露給你懷疑的對象。”
“記住,給每個人的情報版本,都必須有一個微乎其微的差異。比如,突襲時間,可以是亥時,也可以是子時。地點,可以是甲糧倉,也可以是甲糧倉旁邊的乙哨所?!?/p>
“然后,我們便靜待結果。看袁軍,會在哪個時間,哪個地點,設下圈套?!?/p>
“他們在何處動手,就證明,是哪個環節泄了密?!?/p>
“情報不會撒謊。魚咬了哪個餌,我們就能順著這根線,找到那個躲在水下的鬼。”
“懂?”
郭嘉看著這幾行字,先是怔住。
隨即,他的雙眸,一點點地亮了起來。
他竟忍不住,低聲笑出了聲。
“垂釣…引君入甕,好一個垂釣…”
他將那塊布帛,在掌心攥緊。
他望向帳外,那些穿梭往來的將領與文臣。
這些人之中,誰是忠良?
誰,又是那條等待上鉤的魚?
他感覺,自己的病,仿佛好了一大半。
這場揪出內鬼的游戲,比喝十碗湯藥,還要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