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鳳兮沒有立刻追問，只是平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心，瞬間安撫了對方的緊張。她微微側過身，巧妙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曹操那邊的視線。

“這里人多口雜，不是說話的地方。”

“去營地東頭的第三頂帳篷等我，就說是我讓你去取東西的。”

漢子用力點點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轉身混入忙碌的人群，消失不見。

林鳳兮有條不紊地安排好手頭的工作，才不緊不慢地走向營地東頭。

幾天后，流民營里多了一個不起眼的新地方——“談心屋”。

這其實就是一頂普通的帳篷，門口掛著一塊木牌，上面用樸拙的字體寫著這三個字。規矩很簡單：但凡心里有事，有委屈，有難處，都可以進去說說。負責傾聽的，是林鳳兮最信任的丫鬟春禾，以及幾個從流民中挑選出來的，穩重可靠的婦人。

林鳳兮的命令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聽著。把他們說的關鍵人名、地名、事情，悄悄記下來就行。”

她深知，在經歷了巨大的創傷和饑餓后，傾訴本身就是一種治療。而這些來自敵人后方的“一手資料”，其價值無可估量。

數據，不會說謊。而最真實的數據，往往就藏在這些最樸素的血淚哭訴之中。

“談心屋”設立的第一天，門口羅雀。

第二天，一個因孩子生病快要急瘋了的母親，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走了進去。半個時辰后，林鳳兮親自帶著草藥和干凈的布條過去，三下五除二控制住了孩子的病情。

消息不脛而走。

第三天，“談心屋”的門口，排起了長隊。

一個自稱叫“王老三”的中年漢子，一進帳篷就跪下了，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他曾是袁紹軍中負責押運糧草的隊率。

“林神醫，您是不知道啊！”他一邊抹淚，一邊擼起袖子，露出胳臂上縱橫交錯的鞭痕，“從鄴城運糧到官渡前線，三百里的路，要過七個關卡！每個關卡的校尉，都要刮一層油水！說的是精米，拉開麻袋一看，底下摻了三分之一的沙子！我們要是敢說個不字，就是一頓毒打！”

“到了前線，大將軍淳于瓊更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他把好糧食都換下來，運到自己親信的營里，再拿那些發霉的陳糧去充數！下面的兄弟們，吃的都是豬狗食，餓得前胸貼后背，哪有力氣打仗？俺就是因為多說了一句，被他親兵打了三十鞭，差點死在路上，這才拼了命逃過來的！”

另一個來自鄴城的婦人，面黃肌肌，眼神空洞。她不哭，只是麻木地敘述。

“俺們家本有五畝薄田，審配大人…不，是那個催命鬼！他說為了支持主公（袁紹）打仗，一畝地要收八斗的糧稅！交不出來，就抓人！俺當家的被抓去修城墻，活活累死在了工地上。俺的兒，才十五歲，也被他們抓去當兵，說是填河…”

婦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化為一片死寂。

還有人提到，袁紹的幾個兒子，袁譚、袁熙、袁尚，在冀州早就斗得跟烏眼雞似的。

“大公子在青州，招的人馬只聽他自己的。三公子在鄴城，天天跟審配、逢紀那些人混在一起，把鄴城當他自個兒家了！”一個曾經在鄴城做過小吏的流民說，“政令一天三變，今天說往東，明天說往西，咱們小老百姓，被他們折騰得活都活不下去！”

零碎、雜亂、充滿了個人情緒的抱怨和哭訴，被春禾她們用林鳳兮教的簡化符號，一一記錄在竹簡上。

每晚，這些竹簡都會被送到林鳳兮的帳中。

燭火下，林鳳兮一身素凈的男裝，長發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她神情專注，將那些雜亂無章的信息，進行著分類、提煉、交叉驗證。

“王老三，前袁軍糧草隊率，證實了前線將領淳于瓊貪腐，以及后勤補給線存在嚴重問題。”

“鄴城劉氏，證實了后方民怨沸騰，審配橫征暴斂，兵源枯竭，已在強征少年入伍。”

“前吏員張某，證實了袁紹諸子不和，內部權力斗爭激烈，導致政令混亂。”

一條條信息，在她筆下被重新組合。看似不可一世的袁紹集團，其內部腐朽、離心離德的真實面貌，被她一層層地剝開，逐漸清晰。

這比任何斥候冒死帶回來的軍情，都更加真實，更加致命。

戰爭，打的不只是兵馬糧草，更是組織度、后勤和人心。袁紹，在這幾項上，已經爛到了根子里。

三天后，一份被林鳳兮命名為《關于袁紹集團內部穩定性評估的民情報告》，被送到了曹操的中軍大帳。

曹操正對著沙盤，一臉的煩躁。官渡前線的對峙，像一架巨大的絞肉機，每天都在吞噬著他的兵力和糧草，他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報！鳳老板急件！”

傳令兵的聲音，讓大帳內為之一靜。

曹操接過那卷扎得整整齊齊的布帛，展開。

布帛上沒有慷慨激昂的陳詞，也沒有神神叨叨的預言，只有一條條清晰的分類，和一行行冷靜的文字。

【后勤系統崩潰風險評估：高。證據：多源信息指證，自鄴城至前線，糧草被克扣率預估超過40%。前線主將淳于瓊存在重大貪腐嫌疑。】

【內部統治崩潰風險評估：高。證據：核心統治區（冀州）民怨沸騰，因過度征斂已出現大規模人口逃亡。兵役制度崩潰，已開始強制征召未成年人。】

【政治穩定性風險評估：中高。證據：袁紹諸子內斗公開化，地方勢力各自為政，政令無法統一。】

曹操的呼吸，一點點變得粗重。

他抬起頭，看向一旁軟榻上病懨懨的郭嘉。

郭嘉也看完了報告的副本，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倦意的眼里，此刻卻迸射出駭人的光芒。他猛地咳嗽起來，咳得驚天動地，一張俊臉漲得通紅。

“奉孝！”曹操緊張地喊道。

郭嘉擺擺手，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臉上卻帶著一種極度興奮的病態紅暈。

“主公…”他的聲音沙啞，指著那份報告，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這上面寫的每一個字，都比十萬大軍還要管用！袁紹外強中干，內里早已腐爛生蛆！他不是不可戰勝的！”

“不戰而屈人之兵，此為上之上策。鳳老板，她做到了。”

曹操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報告上。他看著林鳳兮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跡，仿佛能看到那個女人在燭火下，冷靜分析著這一切的模樣。

她不僅僅是給了他糧食，給了他幾千勞力。

她還給了他一把最鋒利的匕首。

袁軍后方已現崩潰之兆，這是否意味著奇襲烏巢的時機更加成熟？在這些流民中，林鳳兮能否發展出更可靠的“線人”，將情報觸角伸得更深？